直面恐怖的咒詛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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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經裡有好些恐怖的內容,比如:「抓起你的嬰孩摔在磐石上的,那人有福了」(詩篇137:9)。好惡毒的詞句,怎麼還收在聖經裡教後人反覆誦讀?後來有聖經老師解釋,這篇是以色列人被擄巴比倫之後的信仰反省,稱為咒詛詩。因巴比倫地區是沖積平原,沒有磐石都是泥巴,所以,那個把嬰孩摔在磐石上、殘暴謀殺的,是當年巴比倫人攻陷耶路撒冷時做的事。因此,詩人是在求上帝以牙還牙報應惡人。

年輕剛信主時讀聖經,讀到這類經文基本上直接忽視,閱讀詩篇109也大抵如此,詩句字面有讀到,但詩人的靈性旅程,根本完全沒有共鳴。直到人生「犯小人」次數多了點之後,才慢慢體會詩人的心境,有種痛苦的領悟:原來,沒誠實的直接面對經文,其實是沒誠實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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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篇109的開頭(v.1~5),詩人在呼求上主的拯救,因遭遇敵人,很多人,「他們無故地攻打我」,
「但我專心祈禱。」禱文反映出詩人無力反抗那些攻擊者。接下來(v.6~19),是詩人強烈強烈的祈願,願神做成這些事。基本上是一長串的控訴:

上主啊,你派個「撒但」故意找他麻煩。
「讓此人背負他的罪」:這句話還算正常的公義訴求。
「願他的年日短少」:詩人越來越激烈,恨不得此人早死早好。
「願他的兒女成為孤兒、漂流討飯」:不僅惡人遭報應,還禍延子孫。
「願他的後人斷絕,名字被塗去,不傳下一代。」這大概是古希伯來人最恐懼的刑罰,如台灣人俗語中的「絕子絕孫」。「不被紀念」,意味著被排除在上帝國之外。

然而,詩人突然轉為自省(v.20~25),除感嘆自己的處境,似乎也發現了什麼。

最後,詩人開始讚美神(v.26~31) ,「任憑他們咒罵,你卻要賜福」,言下之意,環境還沒改變,敵人還狠猖狂,上帝還沒為他伸張公義,但詩人心境已經轉變,他的憤怒,已經轉化超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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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之所以會注意到詩篇109,反覆思想,是2008年6月1日 下午在北美的一個教會的會議室裡開始的。那時我讀博士班進入總考與論文階段,受邀到附近一個台灣人的教會去幫忙講道、教主日學。這樣一年多,大家相處愉快。

後來該教會聘牧過程一直不順利,為了教會牧養的需要,同工會一致通過,聘請我擔任代理牧師半年。然後,事情立刻不一樣了。有人當眾禱告,求上帝派遣「講道只講聖經、不講世俗小學的牧師來」,更有許多耳語謠言在會友間流傳,甚至於同工會的會議紀錄、公佈欄的公告訊息都無視,即便同工會一再闢謠,都沒有用處,搞得全教會不安寧。後來決定召開堂議會,當眾公開說明。沒想到,會議才一開始,主席沒講幾句話,會眾中就有人起來,哭哭啼啼的指控,說我背後說人壞話、說我妻子背後慫恿年輕人。實情是,那些所謂的「壞話」,都是她自己在我們剛到教會時,一起用餐時跟我們訴苦,說自己人生多坎坷時當眾說的。然後無論主席或我說什麼,會眾中一群人大聲鼓譟。一位資深執事站起來,攻擊我與我妻子。所有的話,都很荒謬。(以下省略一萬字)

我當時愣在那裡,腦袋一片空白:怎麼教會的說明會,場面卻成了電視上才會出現的,當初共產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批鬥大會」的樣子。我也感到疑惑,這群人怎麼會坐在一起、行動還這麼一致?那時忽然明白,他們是事先講好的。

那天下午表定要開同工會,在會議室裡。那群人都來了,旁聽的,比開會同工人數更多。與上午同樣的攻擊毀謗,再來一次。我一邊聽著那些惡毒的話,一邊默默地讀詩篇109。老實說,只有憤怒,沒有其他感受。我忘了那天是怎麼離開那裡的。感謝老婆提醒我:「你遇到的好人,比壞人多很多」。這話有智慧。

之後,教會的幾個資深會友這樣說:
「教會有黑手,有人要當老闆。要每個人都聽他的。」
「又趕走一個了,還有一個嚇得不敢來。」
「他若不能控制你,就要毀了你」(我心裡o.s. :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我根本沒提防。)

接下來的幾個月,心裡的憤怒就像火山隨時要爆發,但是,同時伴隨著一股深深的恐懼感,深怕在憤怒中找人訴苦,言語就冒犯上帝。因此,強忍著,不敢找人提起此事。白天到圖書館讀書就忘了這些,但到晚上,尤其睡前,那些畫面湧上來,頭腦裡像是故障的電視機,無法轉台、也關不掉。

那時與妻子每天到校園裡走路,邊走邊講話,向上帝訴苦。有天走到沒人的操場邊,遠遠地看著一群加拿大鵝在吃草,心裡想,這群是加拿大的,聽不懂中文,不必擔心消息外洩,我可以大聲講話吧:「上帝啊,你沒看見嗎?」我太太安慰我:上帝是公義的,他必報應。然後換她講:「上帝啊,你造眼睛,難道自己沒看見嗎?你造耳朵,難道自己沒聽見嗎?」講著講著,火氣越來越大,趕快叫停再換手。

這樣,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時心中上演小劇場:恨不得找到那個帶頭大哥的房子,放把火燒了他的名車。但突然意識到,不行,這是美國,我一定逃不了,到時會很淒慘又丟臉。唉,我不是沒惡念,只是膽小。求主憐憫。

後來有一天,在校園走路禱告的時候,腦袋裡冒出羅馬書的一句話:「他們是故意的。」(羅馬書1:32)。忽然,心裏好像瞬間明白了很多事,聖經、神學書的內容,與人生,通通連在一起了。同時也想到一件事:這不對吧,應該是毀謗人的人睡不著覺,怎是被毀謗的睡不著?這樣,划不來啊。「上帝啊,你讓那作惡的晚上驚恐睡不著,直到他悔改。」

沒料到事情還有意外的發展。某日在圖書館研究室努力,一位曾經在神學院同班上課、我一直看作好友的來詢問,可是說話的詞彙與敘事卻跟那個帶大哥一模一樣。即便我一再澄清:「你去查證。」她的反應卻是:「難道我所聽到的,都不是真的?」我瞬間明白過來:原來你跟那一群是一夥的。「我為我一切得罪你的事道歉。」(喔,為了哪一件事道歉?迴避真相的道歉是虛假的,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當下,比那群人所做的更讓我難過。或許,古代詩人說,「與我同桌吃飯的,用腳踢我。」是這樣的心情吧。然而,上帝透過這一連串件事啟發我對信仰的體悟。這是我信仰的成年禮。

幾年以後,我到台灣中部某基督教高等教育機構任職,一到校就覺得整個學校冷冷的,少了點什麼。後來,學生中有惡意霸凌同學的慣犯、有情緒失控聚會鬧場的,還有考試作弊的,作業抄襲幾乎是常態,處理學生行為問題弄得焦頭爛額,也一直不順利,期末時又鬧出學生之間三角戀愛出糾紛。一對男女學生同來投訴另一位男學生的不當追求行為,還背後中傷男主,要求嚴懲。其實,我當時已收到三份具名檢舉,眼前這位男主的情節比他們所投訴的嚴重得多。但他們不願接受把個人糾紛往「改過—道歉—和好」方向來處理,即便被投訴人的行為已有改善,也不聽從「再這樣下去,你們二個都會被退學。這是我最不想見到的結果」的勸告。他們應該是認定我處置不公吧,憤而離去。後來,那二位男學生分別因學術理由與「東窗事發」被該校退學。實在令人噓唏。

我是後來才明白的,原來學校老師間勾心鬥角,學生也樂得選邊站,有院長、教務長當靠山的,便有恃無恐。而院長擔心學生人數減少的壓力,對於學生的品格問題,不是執行懲戒,而是請有名望的牧師來講道。暑假時我向院長報告業務,院長顯得意興闌珊,卻突然說,因為我上個學期有門課沒開成,學院划不來,要改聘為兼任老師。我當下心裡想,這是什麼理由,堂堂神學院的院長,竟掰這種低層次的藉口。

後來,從不同朋友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講了相同的的事:
「ㄔ-Y不是這麼大膽的人,一定是X某在搞鬼。」
「X想當院長,看你是威脅,所以先把你幹掉。」
「你有沒有得罪X某?」
「我知道他一定會下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後來另一位朋友告訴我,當時有群學生聯署給院長,說如果不把我解聘,他們就要集體轉學。然後,現在,他們說我是新派的,所以學校才不續聘。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成了新派的,他們所說的「新派」是什麼意思。照理說,一個教育機構要認定教師的資格有問題,是需要召開教評會審議的,但當年,
沒有教評會
沒有教評會
沒有教評會

然而,有件事很奇怪:這次,我好像變得麻木了。

人生路,有時不只曲曲折折而已。當我們在罪惡的此世中受害,有十足理由要求公義,卻可能以不健康、或不合神心意的方式,來追求公義與情緒的出口,便冒犯上主而不自知。這時,咒詛詩這些看似恐怖的經文,是上主在召喚我們:「來,到我這裡來,那些情緒垃圾,信仰的有毒廢棄物 通通傾倒我這裡來。」上帝,默默地,傾聽我們的抱怨,承受我們的苦毒,都沒辯駁。正如布魯格曼說的,詩篇,是生命的對話,幫助我們在失序的時刻經驗上帝。詩人們經歷過靈魂的黑夜,我們也會經歷:是上帝,我們的上帝,等著我們,在我們的黑夜中,可以發現他。

真的,是上主的恩典,使我們敢於誠實面對自己、誠實面對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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