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五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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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惱三:責任

從「應手之物」轉為「手前之物」是一份煩惱,因為人要為自己負責任。這使我想起日前光顧一間冰室,它的口號是「自己落單,自己話事」,跟住它的服務是「自己飲水自己倒」,「自己捧餐自己食」。以自主為題有一定吸引力,也可以是對他人的尊重。然而,強調「自己話事」可能會令人太累,不但因為擔子不輕,更因為我擔不起了。 跟隨的問題是:我可以不擔嗎?可以有幫助嗎?「我可以不擔嗎」牽涉:這是我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 這擔子是一定要擔嗎? 可以放下擔子嗎?

因人是在關係中,我可能已分不清楚這是自己的擔子還是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作父母的完全明白這道理,父母說,「我們沒有得食,孩子也要食。」同樣,長大孩子也說,「我想移居,但不忍留下年老和患病父母。」這些令人很累的擔子呈現一份生命美德,就是「為他者」。他們需要明白、支持和協助,讓這生命美德不會轉為生命悲劇。因太累了,有愛父母的兒女殺了患病的父母。有愛孩子的父母將孩子送給別人。這沒有減輕他們的擔子,因為隨之而來的罪疚使他們陷入更大的痛楚。一個「自己落單,自己話事」的時代仍會有侍應協助顧客落單嗎?顧客容易找到這些侍應嗎?

由別人加在我身上的擔子可以與生命美德沒有關係。例如,父母期望兒女結婚生子、有一份穩定工作、成功升讀有前途科目等不會使人有生命美德。結婚生子不一定比單身好;穩定工作不一定比Slash 工作好;讀所謂「神科」不一定有前途。當然,這些期望不一定來自父母,更可以來自自己。查實,這些看似外加在我們身上的擔子也不容易放下,因為在社會價值內在化下,我們不但分不清那屬於我和那是外加在我身上,更無能力去劃分。這為何生活需要退修(retreat),不只因為人可以在退修睡一覺、食一餐、享受大自然,更因為由退修製造出來的空間,人可以審視「甚麼是你的終極關懷(ultimate concern)」、「你所謂的終極關懷是否為你帶來终極關懷」、「你是否不察覺地將就近關懷(proximate concern)與終極關懷倒轉了」。可惜的是,在資本主義主導下,退修只剩下消費和享受之意。這是現代社會的悲哀。

說回來,終極關懷給予人的整全與意義。雖然辛苦,但人樂於承擔,因為這是他們的終極關懷。相反,就近關懷只將人吸納,其擔子只有消除自己之意。例如,學業成績和成就是終極關懷還是就近關懷?十年前,「學生罷課,不罷學」一事讓我明白,學習才是终極關懷,所以,我認同政府鼓勵終身學習。學習與學業成績和成就有關,但他們只是就近關懐。雖然我們可以從學業成績和成就中獲得成功感和建立自信,但他們也可以打擊人的自信,甚至成為其奴隸,被學業成績和成就界定我是誰。這就是我所說,就近關懷代替了終極關懷。終極關懷就是回復學習,不被學業成績和成就主導學習。

煩惱四:人際

人是人際的,人際是需要透過相處和相遇發生。人從人際交往獲得讚賞,建立自信;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排斥,可能變得懷疑和憤怒。人透過人際交往建立感情,經驗到親情、愛情和友情的寶貴;也從人際交往經驗到傷害,陷於自憐。人際真的令人煩惱。很多時,我們是沒有選擇地要與人建立人際關係,我們就置身其中。例如,工作同事無得揀,家庭成員無得揀,甚至所謂朋友也可能是一樣。 又縱使有得揀,這又不代表我們在人際可以自出自入。縱使身體或許可以,但感情卻不容易。所以,人生可以瀟灑是令人嚮往。
我有一個想法,人際就像搭公共交通(車)的遭遇。車上遇上甚麼乘客不是我可以揀,我們有各自目的地。縱使有同一個目的地,我們仍有各自目的。這經驗嘗試告訴我:

  1. 我們可能遇上有傾有講的乘客,這是罕有的,要珍惜,但我們會在不同站下車,往不同目的地。感恩相遇,不需因要說再見過於悲傷,送上祝福就是了。
  2. 然而,在車上遇上的乘客多是陌生。陌生到一個地步連打招呼也沒有。雖是如此,但由陌生人建立的人際和交通網絡卻為陌生人的彼此帶來一點方便、安全和實在。
  3. 在乘客當中,有些人是很麻煩,打擾(包括傷害)其他乘客。受打擾的我有甚麼選擇?第一,我們只是在車上短暫相處,不是一身一世相處。所以,我們可以轉另一個位置或帶耳筒,減少受打擾的可能。第二,我們可以考慮提早下車,轉乘另一車,目的也是避免受打擾。第三,直接向打擾別人的乘客對話,「請」他要為他人著想。或支持「請」打擾人要為他人著想的人,並找人幫助(例如,警察)。這是一種干預。選擇那一種方法受很多因素影響,沒有一個不變答案。

我的父母、我的伴侶、我的孩子都只是乘客,各有不同目的地。若他們成為打擾我的人,令我煩惱,甚至使我陷於抑鬱時,我就要認真思考下車、轉車或可能阻止他們的行為。 縱使家人是「親」,但我們皆是車上乘客,不一定和不可能一定要一齊到目的地,不需勉強。至於工作的同事、生活的鄰居、教會的朋友、學校的同學等,都是我們在不同車上遇見的乘客。工作同事的列車壞了(遇上攪事的乘客),但不等於生活鄰居的列車也壊了;同樣,親人的列車壞了,但不等於教會朋友的列車也壞了。 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轉)乘不同車到目的地。 所以,我們的自由和可能比想像中多。

至於目的地一事,有些乘客很清楚,不清楚也不是問題,因為當他們知道他們乘坐的列車不但令他們煩惱,更令他們失去方向時,先下車,再思考轉甚麼車就是了。等候轉車時,我們發現我們不是孤單,因為很多人也等候轉車。

煩惱五:將來

將來是一個很弔詭經驗。一方面,將來給予人希望,以致我們知道當下不是終極和不可改變。希望不一定等於柳暗花明,但肯定的,希望讓人不被當下吸納。另一方面,將來令人產生焦慮,因為將來的不肯定太可怕了。想像就是對將來一場排演,減少不肯定帶來壓力,但當這場排演很費力,甚至影響了當下生活,將來就為人帶來很大煩惱。例如,學生擔心明日要來的考試、約會中的戀人怕分手、畢業生憂慮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患病的擔心病情發展、打工仔擔心破產後生活。煩惱,不只因為沒有將來,更因為不肯定的將來。那麼,我們如何體會將來?

馮晞乾先生(時事評論員)寫了一段有關希望很有意思的文字(2024年1月1日)。他說,

(中國人不講「希望」),中國古人極其量只會說「樂天」、「知命」、「達觀」、「委分」,諸如此類,不外乎表示「順應天意,隨遇而安」,即現代人所謂「看化」、「平常心」等,這些都不等同「希望」。抱有希望的人,相信未來比今天更好;但樂天知命的人,往往只會安於現狀,甚至不介意忍辱偷生。一言以蔽之,中國文化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文化...例如英文只有一個hope字,但法文卻細分為espoir和espérance(兩個字翻譯成中文,很不幸都是 「希望」)。法文espoir比較好理解,代表一種個人情緒或想法,期待有更好的事情將發生在自己(或他人)身上,而espérance則近乎一種宗教價值,對未來抱有純粹的信心,不涉及功利,甚至跟快樂無關。

他借用法國社會學家、神學家埃呂爾(Jacques Ellul)的分析,繼續說,

espoir不妨譯為「希望」,而espérance則譯成「望德」。希望會讓人爽,讓人快樂,但它是短暫的,只要現實不似預期,希望就會幻滅。望德則着重堅持、忍耐、謹慎和明智,始終對現實保持清醒,不會自欺欺人,也不因失敗而沮喪。

我認為望德關乎對真理的認識和委身。真理不是資訊或法律所講的真相,而是讓人有自由的信念和價值。它像船的錨,在海浪洶湧時,船不易被衝至漂泊。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更要小心不同真理的宣告,因為當中有虛假的,有自欺欺人;也因真理使人自由,我們的沮喪只會令我們對真理更嚮往和堅持。望德使我們在失望時,不會絕望;也因望德,我們的失望堅固望德。有朋友坐監了,我探訪他時,他分享他出獄時會煮甚麼早餐給他的妻子吃、計劃與妻子結伴到日本旅行(他仍有數年監禁)。他的生命表現一份望德,跨越了當下限制,也因當下限制堅固他的望德。查實,監獄的日子不易捱,也不易過;有痛苦,也有沮喪。

從希望轉為望德可能與人的樂觀有關,但樂觀不必然培養人有望德,因為樂觀者與忍耐、謹慎、明智、清醒、不自欺等無關。樂觀是一種性格,但望德是一種生命力。悲觀者可能不容易改變其性格,但他可以培養望德,即建立使人有自由的信念與價值。這是生命素質。

結論

人生可以沒有煩惱嗎?絕對不可能。再者,煩惱不一定是壞事,不但因為有人說,有得煩惱比沒有煩惱好,更因為在煩惱中,我們認識自己(辨識終極關懷和就近關懷)、培養出轉「念」和望德、有勇氣面對(從應手之物到手前之物)和轉車。然而,我總要承認有些人和事令我們生活得不自在、不快樂、不暢順,甚至可能選擇結束生命。或許,煩惱就像汽車壞了,需要檢查、維修。這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慌亂。我們可以獨自修理,也不要介意尋求幫助。退修就是留下汽車,進行檢查、換油、維修零件。這需要時間和空間,修理後,就可以放心開車。

Image by jcomp on Freep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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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格拉斯哥大學哲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客座副教授、亞洲文化與神學高級研究所院長。主要教授課程包括公共神學、基督教倫理、宗教與社會及生命教育。認為教會是一個政治實體,其責任是向世界見證上主國的價值。所以,教會是一場參與轉化世界的政治運動。牧者是政治家,宣揚上主國、建立以教會為基礎的地方工作、培養信徒的心之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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