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三:责任
从「应手之物」转为「手前之物」是一份烦恼,因为人要为自己负责任。这使我想起日前光顾一间冰室,它的口号是「自己落单,自己话事」,跟住它的服务是「自己饮水自己倒」,「自己捧餐自己食」。以自主为题有一定吸引力,也可以是对他人的尊重。然而,强调「自己话事」可能会令人太累,不但因为担子不轻,更因为我担不起了。 跟随的问题是:我可以不担吗?可以有帮助吗?「我可以不担吗」牵涉:这是我的担子还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担子? 这担子是一定要担吗? 可以放下担子吗?
因人是在关系中,我可能已分不清楚这是自己的担子还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担子。作父母的完全明白这道理,父母说,「我们没有得食,孩子也要食。」同样,长大孩子也说,「我想移居,但不忍留下年老和患病父母。」这些令人很累的担子呈现一份生命美德,就是「为他者」。他们需要明白、支持和协助,让这生命美德不会转为生命悲剧。因太累了,有爱父母的儿女杀了患病的父母。有爱孩子的父母将孩子送给别人。这没有减轻他们的担子,因为随之而来的罪疚使他们陷入更大的痛楚。一个「自己落单,自己话事」的时代仍会有侍应协助顾客落单吗?顾客容易找到这些侍应吗?
由别人加在我身上的担子可以与生命美德没有关系。例如,父母期望儿女结婚生子、有一份稳定工作、成功升读有前途科目等不会使人有生命美德。结婚生子不一定比单身好;稳定工作不一定比Slash 工作好;读所谓「神科」不一定有前途。当然,这些期望不一定来自父母,更可以来自自己。查实,这些看似外加在我们身上的担子也不容易放下,因为在社会价值内在化下,我们不但分不清那属于我和那是外加在我身上,更无能力去划分。这为何生活需要退修(retreat),不只因为人可以在退修睡一觉、食一餐、享受大自然,更因为由退修制造出来的空间,人可以审视「甚么是你的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你所谓的终极关怀是否为你带来终极关怀」、「你是否不察觉地将就近关怀(proximate concern)与终极关怀倒转了」。可惜的是,在资本主义主导下,退修只剩下消费和享受之意。这是现代社会的悲哀。
说回来,终极关怀给予人的整全与意义。虽然辛苦,但人乐于承担,因为这是他们的终极关怀。相反,就近关怀只将人吸纳,其担子只有消除自己之意。例如,学业成绩和成就是终极关怀还是就近关怀?十年前,「学生罢课,不罢学」一事让我明白,学习才是终极关怀,所以,我认同政府鼓励终身学习。学习与学业成绩和成就有关,但他们只是就近关懐。虽然我们可以从学业成绩和成就中获得成功感和建立自信,但他们也可以打击人的自信,甚至成为其奴隶,被学业成绩和成就界定我是谁。这就是我所说,就近关怀代替了终极关怀。终极关怀就是回复学习,不被学业成绩和成就主导学习。
烦恼四:人际
人是人际的,人际是需要透过相处和相遇发生。人从人际交往获得赞赏,建立自信;也从人际交往经验到排斥,可能变得怀疑和愤怒。人透过人际交往建立感情,经验到亲情、爱情和友情的宝贵;也从人际交往经验到伤害,陷于自怜。人际真的令人烦恼。很多时,我们是没有选择地要与人建立人际关系,我们就置身其中。例如,工作同事无得拣,家庭成员无得拣,甚至所谓朋友也可能是一样。 又纵使有得拣,这又不代表我们在人际可以自出自入。纵使身体或许可以,但感情却不容易。所以,人生可以潇洒是令人向往。
我有一个想法,人际就像搭公共交通(车)的遭遇。车上遇上甚么乘客不是我可以拣,我们有各自目的地。纵使有同一个目的地,我们仍有各自目的。这经验尝试告诉我:
- 我们可能遇上有倾有讲的乘客,这是罕有的,要珍惜,但我们会在不同站下车,往不同目的地。感恩相遇,不需因要说再见过于悲伤,送上祝福就是了。
- 然而,在车上遇上的乘客多是陌生。陌生到一个地步连打招呼也没有。虽是如此,但由陌生人建立的人际和交通网络却为陌生人的彼此带来一点方便、安全和实在。
- 在乘客当中,有些人是很麻烦,打扰(包括伤害)其他乘客。受打扰的我有甚么选择?第一,我们只是在车上短暂相处,不是一身一世相处。所以,我们可以转另一个位置或带耳筒,减少受打扰的可能。第二,我们可以考虑提早下车,转乘另一车,目的也是避免受打扰。第三,直接向打扰别人的乘客对话,「请」他要为他人着想。或支持「请」打扰人要为他人着想的人,并找人帮助(例如,警察)。这是一种干预。选择那一种方法受很多因素影响,没有一个不变答案。
我的父母、我的伴侣、我的孩子都只是乘客,各有不同目的地。若他们成为打扰我的人,令我烦恼,甚至使我陷于抑郁时,我就要认真思考下车、转车或可能阻止他们的行为。 纵使家人是「亲」,但我们皆是车上乘客,不一定和不可能一定要一齐到目的地,不需勉强。至于工作的同事、生活的邻居、教会的朋友、学校的同学等,都是我们在不同车上遇见的乘客。工作同事的列车坏了(遇上搅事的乘客),但不等于生活邻居的列车也壊了;同样,亲人的列车坏了,但不等于教会朋友的列车也坏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转)乘不同车到目的地。 所以,我们的自由和可能比想像中多。
至于目的地一事,有些乘客很清楚,不清楚也不是问题,因为当他们知道他们乘坐的列车不但令他们烦恼,更令他们失去方向时,先下车,再思考转甚么车就是了。等候转车时,我们发现我们不是孤单,因为很多人也等候转车。
烦恼五:将来
将来是一个很吊诡经验。一方面,将来给予人希望,以致我们知道当下不是终极和不可改变。希望不一定等于柳暗花明,但肯定的,希望让人不被当下吸纳。另一方面,将来令人产生焦虑,因为将来的不肯定太可怕了。想像就是对将来一场排演,减少不肯定带来压力,但当这场排演很费力,甚至影响了当下生活,将来就为人带来很大烦恼。例如,学生担心明日要来的考试、约会中的恋人怕分手、毕业生忧虑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患病的担心病情发展、打工仔担心破产后生活。烦恼,不只因为没有将来,更因为不肯定的将来。那么,我们如何体会将来?
冯晞干先生(时事评论员)写了一段有关希望很有意思的文字(2024年1月1日)。他说,
(中国人不讲「希望」),中国古人极其量只会说「乐天」、「知命」、「达观」、「委分」,诸如此类,不外乎表示「顺应天意,随遇而安」,即现代人所谓「看化」、「平常心」等,这些都不等同「希望」。抱有希望的人,相信未来比今天更好;但乐天知命的人,往往只会安于现状,甚至不介意忍辱偷生。一言以蔽之,中国文化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文化...例如英文只有一个hope字,但法文却细分为espoir和espérance(两个字翻译成中文,很不幸都是 「希望」)。法文espoir比较好理解,代表一种个人情绪或想法,期待有更好的事情将发生在自己(或他人)身上,而espérance则近乎一种宗教价值,对未来抱有纯粹的信心,不涉及功利,甚至跟快乐无关。
他借用法国社会学家、神学家埃吕尔(Jacques Ellul)的分析,继续说,
espoir不妨译为「希望」,而espérance则译成「望德」。希望会让人爽,让人快乐,但它是短暂的,只要现实不似预期,希望就会幻灭。望德则着重坚持、忍耐、谨慎和明智,始终对现实保持清醒,不会自欺欺人,也不因失败而沮丧。
我认为望德关乎对真理的认识和委身。真理不是资讯或法律所讲的真相,而是让人有自由的信念和价值。它像船的锚,在海浪汹涌时,船不易被冲至漂泊。因真理使人自由,我们更要小心不同真理的宣告,因为当中有虚假的,有自欺欺人;也因真理使人自由,我们的沮丧只会令我们对真理更向往和坚持。望德使我们在失望时,不会绝望;也因望德,我们的失望坚固望德。有朋友坐监了,我探访他时,他分享他出狱时会煮甚么早餐给他的妻子吃、计划与妻子结伴到日本旅行(他仍有数年监禁)。他的生命表现一份望德,跨越了当下限制,也因当下限制坚固他的望德。查实,监狱的日子不易挨,也不易过;有痛苦,也有沮丧。
从希望转为望德可能与人的乐观有关,但乐观不必然培养人有望德,因为乐观者与忍耐、谨慎、明智、清醒、不自欺等无关。乐观是一种性格,但望德是一种生命力。悲观者可能不容易改变其性格,但他可以培养望德,即建立使人有自由的信念与价值。这是生命素质。
结论
人生可以没有烦恼吗?绝对不可能。再者,烦恼不一定是坏事,不但因为有人说,有得烦恼比没有烦恼好,更因为在烦恼中,我们认识自己(辨识终极关怀和就近关怀)、培养出转「念」和望德、有勇气面对(从应手之物到手前之物)和转车。然而,我总要承认有些人和事令我们生活得不自在、不快乐、不畅顺,甚至可能选择结束生命。或许,烦恼就像汽车坏了,需要检查、维修。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要慌乱。我们可以独自修理,也不要介意寻求帮助。退修就是留下汽车,进行检查、换油、维修零件。这需要时间和空间,修理后,就可以放心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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