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在武俠小說中,或是在好萊塢超級英雄的故事中,力量可以解決許多問題,適度的暴力甚至可以成為伸張正義最有效率的管道!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使用暴力解決問題,所解決的比帶來的問題還多。
2014年5月21日,21歲的鄭捷在台北捷運列車上隨機砍殺乘客,造成了4死24傷的悲劇,輿論譁然。兩年之後,鄭捷在2016年5月10日被槍決了,然而這一聲槍響卻沒有還給台灣社會平安,在許多人心中也沒有帶來正義,反帶來了更多的疑問和撕裂。死刑存廢的爭議再度躍上媒體版面。
我想,死刑存廢爭議的背後,真正的議題是:正義如何才能被實踐?因此,這不是一篇討論是否該廢死刑的文章,而是一篇邀請我們思考在一個充滿對立和暴力的社會中,我們該存什麼態度與立場相左的人對話,一起邁向正義。
不同的視角
我們成長的經驗塑造了我們看事情的角度和觀點。面對一個公共事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情緒,懷有不同的觀點,從不同的角度切入。
如果從受害者家人的角度來看,我們也許會問,正義如何才能被伸張?傷害如何才能被醫治?失去的該如何補償?從加害者的角度來看,我們又不禁要問,為何鄭捷成為這樣的一個冷血殺手?是什麼樣的環境使得一個出生時天真可愛的嬰孩,20多年後竟成為一個冷血的殺手?從第三者公共政策評論者的角度來看,又牽涉到對政府機能和公權力的理解。
二手資訊帶來的成見
我們所相信的故事影響了我們怎麼看自己和他人,而這些塑造我們的故事使我們在深入認識他人之前,就產生某些成見。偏見正是在沒有真正認識他人的前提下,就以先入為主的成見來對待他人,而這些成見並沒有實際的證據。歧視,則是偏見的具體化表現。
除了少數真正接觸過鄭捷的人,我們大多數人對鄭捷的認識都是透過社交媒體上的報導,而社交媒體背後的演算法又操控了我們所接受到的訊息。如果說歧視是在沒有認識對方的前提下就以先入為主的成見來對待他人,那麼不論我們是用什麼樣的角度來看待鄭捷這個人,我們都是帶著某種成見在評論鄭捷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在面對任何的公共議題時,承認自己的視角有限,或許是個不錯的起點。
對話的契機
槍響之後,表面上的議題是「死刑的存廢」,但所凸顯出更重要的議題是我們如何在充滿對立的社會中與立場不同的人展開對話,實踐正義。在網路資訊爆炸,人人皆可在公共平台上發言的時代,我們更需要在自省中與不同立場的人對話,在對話中持續反省我們的立場。
許多人反對死刑,因為看重生命的價值;然而許多人支持死刑,也正是因為看重生命的價值。
有些人反對死刑,認為支持死刑者是在尋找代罪羔羊,給自己和他人一個交代。然而若支持死刑者背後的心態真是在尋找代罪羔羊,反對死刑者是否也該反問自己是否也透過這次的事件在表達對體制和當權者累積的不滿?若真是如此,這不也是另一種尋找代罪羔羊的心理因素在作祟?
有些支持死刑的人認為反對者的訴求不符合正義的原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在堅持正義原則的同時,支持死刑者是否也該反問自己支持死刑的動機是什麼?是為了報復?是出於懼怕?還是真正在尋求正義?
鄭捷被槍決所引起的風波,可以是一場撕裂社會的危機,也可以是一個開啟對話和溝通的契機。不同立場的人能否藉此機會展現與立場不同者對話的誠意,在對話中朝向修復與和好前進?
台灣近來幾乎每個重大社會事件都造成輿論的對立。從死刑存廢、國民年金改革、新政府政策……。也許,我們在多元立場的社會中,我們需要學習如何對話。在談論如何矯正受刑人和如何饒恕加害者之前,我們需要先學習停止妖魔化不同立場的人,學習聆聽彼此的觀點、立場和情緒。
暴力無法摧毀暴力
在 1993 年的南斯拉夫內戰中,塞爾維亞士兵荼毒克羅埃西亞的人民,把克羅埃西亞人送入集中營,強暴他們的婦女,焚燒他們的教堂。克羅埃西亞裔的耶魯教授Miroslav Volf在面對自己族人慘遭屠殺後,掙扎該如饒恕和擁抱那些曾屠殺自己族人的士兵。在這掙扎中,Volf寫下了《Exclusion and Embrace》一書(註),書中寫到:
「你追求的若是正義,最終勢必在追求擁抱。……若沒有擁抱的意志,正義就很可能是不公的。……『正義』既然對過去所犯下的不公無能為力,到最後就只有透過對不公的饒恕,並且最終將其遺忘來達成和好。」
Volf提醒我們,我們無法真正為過去所造成的傷害帶來補償。再多的補償金也無法平撫失去孩子的父母內心之痛,再殘酷的處決也無法換回所愛之人的生命。我們無法用暴力來伸張暴力帶來的不公義,不論這種暴力使以個人或國家暴力的形式展現出來,還是民粹式的群眾暴力。
正義,一把兩刃的利劍
鄭捷被槍決一事引起台灣社會極大的迴響,出於不同理由支持和反對這次執刑的兩邊陣營其實有許多共同點。兩邊都肯定生命的可貴,死亡的悲劇,同時也都渴望真正的正義。
在一個被撕裂的社會中,選擇聆聽和擁抱與我們立場不同的人並不是藐視正義,也不是漠視不公義的存在,而是試圖在公民社會中從不同的角度指出不公義以及其形成的原因,進而一起面對存在我們社會中的直接暴力(隨機殺人事件)、結構暴力(造成事件背後的社會結構和環境)和文化暴力(合理化各樣暴力的敘事)的問題。
正義,是一把兩刃的利劍。身為受害者,我們渴望正義;然而身為加害者,我們害怕正義。也許在一個充滿對立和暴力的世界中,唯有選擇饒恕,以對話開啟溝通,以復合作為最後的目標,我們才有辦法真正實踐愛和正義。
註:Miroslav Volf,《擁抱神學》(Exclusion and Embrace),王湘琪譯(台北:校園書房出版社,2007),224-225。
(封面圖片:micagoto via Visual hunt / CC BY-NC)
作者簡介/董家驊
美國富樂神學院神學博士,現居洛杉磯,牧養教會,喜歡對話。
生活在消費主義當道的北美社會,不時需要自覺地抗拒這種生活方式和文化,學習在耶穌門徒的群體中忠心跟隨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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