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在一个日益多元的社会中,每个人所关注的议题和观点多少会有差异 ,而「尊重」和「包容」成为不断被强调的价值。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人们倾向和志趣相同,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而渐渐疏离与自己兴趣和观点不同的人。
愈来愈多实证研究指出,网路的社交媒体未必帮助我们扩张自己视野,反而使我们的认知窄化。举例来说,2015年facebook进行了一次演算法调整,透过蒐集和分析使用者的资讯,facebook使用户大量看到与自己观点类似之人的文章和状态,过滤掉那些与我们意见相左的人之状态。在社交媒体上,我们所接触的资讯愈来愈狭隘和单一化,容易陷入单一认同,而非真正聆听多元的声音。
在强调多元的社会中,受到网路和社交媒体的影响,一不小心不同观点的人反而愈来愈难对话,反而形成各式各样的聚落,在小圈圈中不断强化自己片面的观点。这样的结果是,几乎任何的发言,都可以找到自己的市场;观点是多元了,但是真诚深入的对话却是乏善可陈。我们必须问自己,我们真的是在尊重和包容异己,还是把自己埋身在自己的小圈圈中,与异己隔离,以此来隐忍异己的存在?
过去几年,台湾的太阳花学运和香港的雨伞革命分别激化社会中不同世代之间的张力,这样的张力和冲突甚至在许多教会中爆发,许多人因为意识形态和政策理念与教会的主事者的理念不同,而离开自己所属的教会群体。
不可否认,多数人希望参与和自己意识形态和文化风格相似的教会。然而,若基督徒选择一起聚会的基础是建立在大家拥护类似的政策,支持同样的政治理念或政党,那么,将来若我们的理念和所支持的政策、政党不再一样时,是否就是大家分道扬镳之日?教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葛伦斯(Stanley Grenz)的教会论
浸信会背景的系统神学家葛伦斯(1950~2005)是当代北美神学界的奇才,以创造力和活力注入北美福音派神学,勇于和当代的文化和思潮对话,是北美后现代福音神学(postmodern evangelicalism)的开创者之一。2005 年葛伦斯因为脑部出血,送医抢救 24 小时后不治,英年早逝。
我的系统神学老师卡维里(Veli-Matti Kärkkäinen)是葛伦斯的好朋友,有一次他在讲课时曾感慨地说到:「如果葛伦斯再多活10年,在神学上必然带给北美福音派更精彩的创见。」
在后现代的处境中思考神学,葛伦斯认为「关系」是后现代教会论中的核心关注,因此强调教会是一个群体。(注1) 当基督徒了解我们是为了团契而被创造时,我们的生活与信仰就连在一起了。教会,不是指任何一个人,而是指一群特殊的人,被圣灵召聚与彼此团契,活出与神、与彼此、与受造物的相交关系,借此指向上帝为受造世界所预备的未来。(注2)
葛伦斯在的〈教会论〉一文中,参照当代社会学家的观点来理解「群体」的三要素来展开他的教会论:
第一,群体中的人们有同样的参照系统(frame of reference),亦即他们有共同的世界观,也有共同的语言符号来沟通、理解和创造意义。(注3)
第二,群体有共同的焦点(group focus);这个共同的焦点是某个使命、某种嗜好、或是某个活动。(注4)
第三,群体中的人各自有自己的个人焦点(person focus)。
在群体中,每个人都受到群体价值观和共同焦点的塑造,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身分认同,而这身分认同又依附于这群体。(注5)个体透过参与在群体中来建构自己的叙事;在这过程中,群体的叙事也渗入进入个体,个体也同时参与在群体的叙事中。因此,基督徒参与在教会群体中,一方面透过参与这群体来认识理解自己,另一方面也学习委身于这群体所见证和活在的叙事中。(注6)个体并未因参与在教会群体中而消失自身的主体性,反而因此而得到和得以发挥其主体性。
在描述完一个健康群体的三要素之后,葛伦斯接着论述教会是个社会群体,但与一般社会群体的区别在于教会参与在三一神的活动中,与三一神相互融合,共同参透(perichoretic relationship)。(注7)教会之所以是教会,因为他是一个刻意参与在三一神活动中的群体,而不是一个为自己的存在而存在的群体。
在《团契神学》一书中葛伦斯用三句话解释教会的身分:(注8)
- 教会是一群彼此相关的人:一群借由基督与彼此相连的人。基督徒与彼此的关系不是建立在共同的兴趣与意识形态,而是建立在我们都是被上帝所召聚的这个事实上,透过三一上帝而与彼此有关系。圣经以基督的身体(哥林多前书12章27节)、圣灵的殿(彼得前书2章5节)来描述教会,基督徒是同个身体的不同肢体,被呼召建立成为一个圣殿。
- 教会是一群未来导向的人:教会不是一群基督徒彼此取暖的地方,而是一群被圣灵塑造的人,参与在上帝在这世界上的工作,在当下活出未来的生命。
- 教会是彼此相交的子民:我们不是仅因上帝而与彼此相关,我们也参与在彼此的生命中,垂直委身于基督,平行委身于彼此。在教会这群体中,我们的种族、性别、社会地位等区别不再有意义,从疏离破碎的关系中进入团契生活中。
葛伦斯的教会论与当代华人教会
葛伦斯对教会论的反省提醒当代的华人教会,基督徒与彼此的关系不是建立在某种共同的意识形态和政策倾向上,而是建立在同被上帝所呼召的这个事实上。教会不是一个由共同政治立场所凝聚在一起的政党,也不是被共同兴趣所连结在一起的俱乐部;教会是一群被上帝呼召的百姓,因着回应上帝的呼召,与不同立场和观点的人分享彼此的生命。
在教会这个群体中,人们的焦点是上帝的作为,以及祂所呼召我们迈向的共同未来,而不是当下时事或政策的反应和观点。因此在教会中,我们可以评论政治,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因着被呼召进入的那共同的未来,我们可以诚实地面对彼此的差异,而不需隐藏或维持表面的和谐。
举例来说,有基督徒可能为了正义而选择废除死刑,也有基督徒为了正义而支持死刑,然而当我们的焦点放在上帝透过十字架要在世上所成就的正义时,我们谦卑地承认人类无法靠自己实践完全的正义,因此即便立场不同,但仍能在坦诚中表达不同意见,同时彼此相爱。
事实上,当教会的焦点放在对的地方,即上帝的主权和上帝终末的国度,基督徒在这共同的焦点下反倒有多元表达的空间。我们彼此相爱,不是因为同意对方的想法和作法,而是因为上帝向我们彰显了祂对我们的爱,呼召我们成为一个彼此相爱的群体。
在我们还是罪人,与上帝敌对时,上帝就选择先爱我们;那么,即便我们的弟兄或姐妹的立场与我们不同,我们仍可在反对彼此的意见时不让自以为义的态度妖魔化对方,选择彼此相爱。在这样的爱中,人们反倒有真正的自由表达多元的意见,同时在群体中容许他人帮助我们看见自身的盲点,彼此提醒。
然而这并不是说在教会中,我们只谈彼此接纳和相爱,却不分辨什么是上帝当下的行动和心意。教会所被呼召进入的共同未来不只提供我们和平相处的基础,同时也提供我们分辨基督徒每日实践的基础。在面对任何议题时,影响和塑造我们立场的因素很多也很复杂,包括我们每个人的背景、性格、经验、以及该议题和我们直接和间接的利害关系。我们所被呼召共同进入的未来使我们的眼光得以跳脱我们有限的经验、观点和关注,在一个更大的叙事下重新评估我们对议题的反应和实践。
葛伦斯也提醒基督徒,与彼此团契是我们见证上帝国度最直接的方式。人与人之间必有冲突,如何在多元差异中彼此接待和相爱,正是教会见证上帝国度的契机。想像一下,若在太阳花学运的高峰,支持和反对学生占领立法院的基督徒在周日仍能一起敬拜上帝,聆听上帝的话语,并在聚会后真诚地彼此问安,关心彼此,甚至彼此聆听,这样的团契生活岂不是对上帝的国强有力的见证?
最后,教会首先不是「服事」的地方,而是「团契」的地方。基督徒在彼此团契中彼此服事,但不应在忙碌的服事中舍弃了与彼此的团契生活。身为一个牧师,我承认周日上午常常是在忙碌中度过,而忘记周日上午是敬拜的时间—透过宣讲上帝的话语、歌唱诗歌、共领圣餐和彼此团契来敬拜上帝。葛伦斯提醒我们团契生活是教会见证上帝的方式,莫在忙碌中牺牲了与彼此团契的生活。
注:
1.Stanley J. Grenz, “Ecclesiology,”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Postmodern Theology, ed. Kevin J. Vanhooze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252.
2.Stanley Grenz,《团契神学—连结基督的信仰与生活》(台北:华神,2007),224.
3.Grenz, “Ecclesiology,” 253. 若要更多了解参照系统(frame of reference)这概念,请参见Amitai Etzioni, “Introduction: A Matter of Balance,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 in The Essential Communitarian Reader, ed. Amitai Etzioni (Lanham, MD: Rowman and Littlefield, 1998), xv.
4.Grenz, “Ecclesiology,” 253. 若要更多了解群体共同的焦点(group focus)这概念,请参见 Arthur J. Dyck, Rethinking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 The Moral Bonds of Community (Cleveland, OH: Pilgrim, 1992), 126.
5.Grenz, “Ecclesiology,” 253-254; George Herbert Mead, Mind, Self, and Society from the Standpoint of a Social Behaviorist, ed. Charles William Morris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144-164.
6.Stanley J. Grenz, The Social God and the Relational Self: A Trinitarian Theology of the Imago Dei (Louisville, 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1), 331.
7.Grenz, “Ecclesiology,” 268.
8.Grenz,《团契神学》,224-233.
(封面照片来源:afagen / CC BY-NC-SA)
作者简介/董家骅
美国富乐神学院神学博士,现居洛杉矶,牧养教会,喜欢对话。
生活在消费主义当道的北美社会,不时需要自觉地抗拒这种生活方式和文化,学习在耶稣门徒的群体中忠心跟随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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