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的沉默

基督徒都知道耶穌說過的許多話。我們記得他說的好多比喻，也記得他和法利賽人的辯駁，更記得他教導過使徒如何禱告，也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主禱文；我們記得八福，記得最後的晚餐時他囑咐我們用聖餐來紀念他的話語。

甚者，我們記得他在一生中某些劇力萬鈞的時刻所說出的話：他和撒旦三次談判的話語、他斥責風和海平靜、他告訴彼得他將三次不認主、他在十字架上最後的呼喊……但是，在我第一次閱讀福音書時，怎麼也抹不去的耶穌形象，卻是他沉默的時候。

基督竟然沉默？這個指著法利賽人罵「毒蛇的種類」、當著聖殿斥責「賊窩」的耶穌，會為了什麼事情沉默呢？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景象？

第一個基督沉默的場景，出現在約翰福音8章。基督徒都知道這個場景，事實上，就連不是基督徒的人，也都認識這個場景，因為耶穌在這個「眾人皆曰殺」的場景中，留下了一句永遠不能從人類的記憶中抹去的話：「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死他。」這句話成了基督信仰的寬恕價值的代表，人間如果有任何人性的最後保障，就在這句話當中。

然而，這個故事事實上不單只是個世人都犯了罪、人人平等、寬恕等等的道德教訓，它還是個政治故事。在這則著名的故事裡面，文士和法利賽人將行淫的婦人抓到耶穌面前，問是否該按照摩西律法，用石頭打死這個女人，「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行淫的婦人、摩西的律法，都不過是他們挖來給耶穌跳的坑罷了──挖洞給你跳，不正是政治？

耶穌怎麼回應呢？他「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面對文士和法利賽人挖的坑，他就是不跳。耶穌沉默著。這個沉默，意味深長。因為，我們從下一句經文就可發現，當眾人不住詢問時，耶穌回了那句永遠銘刻在人類歷史上的話──他並不是無話可回，而是先選擇了沉默。為什麼？

第二個基督沉默的場景，一樣驚心動魄。那是在逾越節的半夜，耶穌從客西馬尼園，被抓到大祭司的地方──這次，乾脆不設圈套，直接用武力把你拖進坑來。基督徒都知道，在這裡發生了一場失敗的審判，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中，面對輪番上陣安排好的假證人，耶穌一句話也不回，搞得大祭司不得不站起來問「你什麼都不回答嗎？這些人做見證告你的是什麼呢？」

然後呢？耶穌怎麼回答他？

「耶穌卻不言語，一句也不回答」

這個沉默，非但意味深長，而且重如千斤。

基督為何沉默？

在耶穌傳道的三年中，他何曾對真心尋求答案的人沉默過？不論是少年財主、被鬼附的格拉森人、乃至在天生瞎眼的人身邊看熱鬧的，耶穌都不曾吝惜開口，更不要說對不時提出問題的門徒了。然而，在這兩個基督沉默的例子裡，我們都可以發現：這些人並不真的要耶穌回答什麼。他們既然不尊重自己口中的話，那耶穌的沉默，就是耶穌對自己的尊重。如果說「狗也吃主人桌上掉下來的碎渣」，那狗都不吃的，為什麼要給狗呢？

面對基督的沉默，我暗暗心驚：當基督教會開始認識到自己屬於公民社會的一員，並試圖要與公民社會中的其他成員互動、希望保守乃至傳揚基督信仰的價值時，我們是不是該記得耶穌的沉默？我們是不是該小心，不要讓自己「踩上一個大祭司的位置」？

確實，在二戰後，全世界的教會已經都不可能繼續嚴格死守著「兩國論」──德國路德宗對此反省特別深刻，因為嚴格的兩國論可能意外導致教會對人世間的惡，以錯誤的沉默回應──包括對霸凌與屠殺沉默。然而，基督徒在參與公民社會時，究竟是要效法基督，還是效法世界？如果要效法世界，那當然大祭司的手段，或是法利賽人的手段，不論是用設局的方式，還是用武力的方式，總之因勢利導、一打一拉、統一戰線，什麼鬥爭手法都可以用上。然而，基督對這種作法的回應是什麼呢？

基督沉默。

那如果我們要效法基督呢？

我們或許該看看基督在這兩次沉默之後說了什麼。第一次，行淫婦人的事件，耶穌留下了「誰沒有罪的就丟第一顆石頭」的話。第二次，耶穌事實上只是承認了自己的身分：永生神的兒子。耶穌的回答言簡意賅，只扣緊兩個問題：「你是誰」（無罪的嗎？），「我是誰」（基督）。耶穌並沒有設局，沒有謀略，沒有威脅，只有不可妥協的身分，不論是我們做為罪人的身分，還是他作為救主的身分。

如今，聖誕在即，在經歷過好幾個星期的情緒張力與撕裂之後，我們是不是可以安靜下來，想想：我們的身分是什麼？在當今的台灣，面對任何社會議題，理性溝通與事實查核，都已經是參與討論的基本要求，事實上，這就只是誠懇討論的態度，也是基督願意回答的態度。

教會參與公共事務，當然也得秉持同樣的態度，這不單是因為公民社會的要求，也是因為基督的要求。基督對誠懇討論的人並不沉默，而我們應該展現出讓基督願意開口的態度。只要我們記得基督的沉默，不要繼續那些讓基督沉默的作為，教會與公民社會就不會相互撕裂，對話就可持續下去。

（封面圖片來源：Jesus Christ says shh by gagambo on Deviant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