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面對受難記憶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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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是奧秘,非但道成肉身本身是個奧秘,而且,道成肉身的過程也是個奧秘,這過程顯現在聖經中所記,神的使者宣告聖誕的對象──上大夜班的牧羊人(路加福音2章8~16節),以及聖誕訊息隱瞞的對象──因救過凱撒一命,而得以統治以色列行省的大希律王(馬太福音2章1~16節)。

低下的被殖民者以色列人中更低下的長工得以親眼見證耶穌降生,而蒙人間帝王授予大權的殖民地總督一無所獲,在下的已經在上,在後的已經在前。

然而更大的奧秘是:我們竟然都聽說了這件事。但在這件事情中,卻有一群人特別不同,在所有版本的聖誕故事中,只有這群人沒留下隻字片語。

沒能參與到聖誕,卻用自己的方式將名字留在故事中的希律王,在「諸聖嬰被殺日」(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這天,因為找不到耶穌,便殺了伯利恆內外所有兩歲以下的男嬰──只是為了將殖民者賞賜的權位握在手裡。這件屠殺,我們也聽說了,並且我們紀念:英國國教會、路得宗和羅馬天主教是12月28日,東正教是12月29日。

我們聽說,我們紀念,為什麼是奧秘?

因為我們之所以能聽說,是因為一直有人努力記住──不單是記住發生的事情,而且還記住事情的意義──這日有一嬰孩為你們降生;那日有諸多嬰孩為此而死。

記住,所以基督信仰存在。而我們所記住的,未必總是像刻板印象中的聖誕那樣平安喜樂。孩子們死了,我們還能說什麼?如今我們紀念聖誕,我們記得的是救主降生;但是對伯利恆內外在大屠殺底下失去孩子的雙親而言呢?我們豈不記得經上說:「在拉瑪聽見嚎啕大哭的聲音,是拉結哭他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馬太福音2章18節)

正是為此,在另一場納粹的大屠殺過後,哲學家馬爾科維奇(Mihailo Marlcovic)對兩個神學家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奧斯威辛之後,祈禱是否也已不復存在?」奧斯威辛是二戰納粹大屠殺的代表性集中營,「奧斯威辛之後」,則成了思想家關注的問題。

這個問題中的「也」意味深長,因為在此之前,已經有另一位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提過:「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馬爾科維奇對神學家的提問,因而顯露出一種含蓄的咄咄逼人,他的意思似乎更是:奧斯威辛之後,祈禱是否「也」是野蠻的?

受到質問的神學家是一對師徒:卡爾.拉納(Karl Rahner)和約翰.梅茨(Johann Baptist Metz)。然而,在提出這個問題的研討會場合之外,同樣感受到這個質問的,還有神學家尤根.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和杜樂蒂.左勒(Dorothee Sölle)。我們可以說,奧斯威辛的記憶,從根本上影響了二戰後的德語神學(可參考「身為德國人:左勒及《想像與順服》」一文),也從根本上影響了德國人對於文明的認知,甚至影響了國際上對於人權的理解。

而這樣的影響範圍是否包含台灣呢?至少,是否包含了台灣的教會呢?當台灣的高中在校慶中演出霧社事件「光復中華民族」,以及為了「欣賞納粹的紀律及忠誠和美學」而kuso演出時,台灣教會也應該打破沉默,提出教會的看法,因為我們非但和上述神學家一樣,處於「奧斯威辛之後」,我們也在「霧社事件之後」,我們也在「二二八之後」、「白色恐怖之後」……

在這些事情之後,「祈禱是否也已不復存在?」

面對如此沉重的問題,神學家的回答是什麼?

梅茨坦承陳述自己屬於那個「緩慢、而且太慢地認識到自己屬於『奧斯威辛之後』的一代」,而他的神學正是要對此一認識負責,而這樣的神學不是要「賦予災難某種基督信仰的意義」,相反地,則是成為「批判神學的神學」。批判什麼神學?無能抵抗文化失憶的神學,以概念取代「記住」的神學。為什麼會失憶?因為失憶才能快樂,「記憶是痛苦的根源」,恐怖的記憶如此,而納粹大屠殺以理性的冷酷和科學的精準執行的恐怖,更是讓人不願回想。

然而,梅茨作為「奧斯威辛之後」的神學家,在面對尖銳的質問後主張的正好是:要擔起記住的痛苦,這是基督徒的基本責任,因為「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這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約,是為你們流的」──「你們也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這是命令。

用梅茨的話講,我們不能只有復活的記憶(memoria resurrectionis),我們更要有的是受難的記憶(memoria passionis):「不被理解成受難記憶的復活記憶,只是神話罷了。」而從抗拒對受難記憶的失憶開始,我們才有可能避免災難的無形後果:受苦的人、無聲的自殺;記住,我們才會繼續在乎,並注意到身邊在精神與肉體上已然破碎,因而對人世再無留戀、對自己已不抱盼望、對同樣按著神的形象創造的人已不再有期待的人。記住,我們才能認識到,什麼叫愛你的鄰人──因為我們記得了那些被屠殺的、死裡逃生的、以及永遠失去了親友的人,我們記住了「哭他兒女,不肯受安慰」的拉結。

一間高中校慶的演出已經激起了不小的震盪,而在這樣的時候,正是我們應該重新反思「奧斯威辛之後」的神學所帶給我們的提醒,並站在我們自己的歷史與文化脈絡中,找回我們該有的「記住」,讓教會堅持的受難記憶,生出能夠擁抱台灣的過去與現在的信仰話語,這樣的話語,才是我們能夠回應世界的聲音。同時,我們也該記得:「記住」的教訓,是多麼艱難才得到的,事件中的高中生們,只是我們文化的一員,我們只有可能和他們一起,學習面對受難記憶,學習「記住」。

(封面相片來源:~ Lone Wadi ~ / CC BY-SA;奧斯威辛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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