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在遥远而模糊难辨的儿时回忆中,有一个奇特的夜晚。那是第一次,我的母亲与我,在水和空气都严重污染的高雄家里,盯着电视萤幕,看完了长达3小时的经典电影《十诫》。或许,那是我第一次熬夜?肯定的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美国人透过电影,想像以色列民族的解放故事。
到影片最后高潮时,在后有埃及追兵,前有大海阻隔的岸边,面对因为害怕而提出倒戈归顺法老的以色列民,摩西的样子简直已经不像人了,他脸上没有世人应有的软弱,却像个傻子一样,转身面向大海,张开双臂说:「神将为我们争战,看啊!祂大能的臂膀!」
然后,红海分开了。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有力的场景,激发了所有肩上与心头担著苦难的人至死不能放弃的盼望。
然而,真正让我心里一直无法忘怀的,是影片中的一个没有名字的角色。在发现自己的犹太贱民的身世后,年轻的摩西隐姓埋名,侧身于同胞之间,同担苦役,在这一段过场中,摩西认识到过去身为王子时所无从体会的苦难。什么样的苦难呢?等待救赎致死的苦难。在和众以色列人一同建立金字塔的时候,他伸手扶住了一个终生为奴、即将过世的老人,老人在死前却对他说:「我的神遗弃我了,他没有回应我的祷告,没让我在死前能见到我们的拯救者到来。」
他等到死,他没等到,他不知道在他临终前搂着他的,就是神即将重用的先知,因为摩西这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的事。
在红海边,张开双臂,与神同心,亲眼看着神施展大能的那刻,摩西是否记得这个死在他怀里的老人?
马克思记得。据说,他在19世纪的英国,看过在工厂里劳累至死的童工,这经验让他写下「大工业是以希律王式的大规模掠夺儿童来庆贺自己的诞生的」这样充满悲愤的句子,基督徒当然看得出来,这短短一句话已经百转千回地藏着两重控诉:希律王是为了除去耶稣而屠杀儿童,但马克思为什么要说这是「庆贺自己的诞生」?为什么要把耶稣拖下水?这当然是因为体验到神义论的破产过于疼痛!
在疼痛中,人自己站起来了。摩西的形象实在不像凡人,但耶稣的形象难道能抵挡暴力吗?早在马克思之前,卢梭在《社会契约论》里就直接说了:「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的社会将不会再成其为一个人类的社会」,因为「只要不幸出现了任何一个野心家、任何一个伪善者」,那良善的基督徒又凭什么不受奴役呢?「根本的问题乃是要上升天堂,而听天由命只不过是上升天堂的另一种手段而已」。
因此,卢梭鼓吹要建立公民宗教,而在这公民宗教的基础上,如今建立起了多少正义论的事业?哪一双正义的眼睛,不是盯着红海的另一端呢?
然而,现在却得用人的血肉去分开红海了,这过程不免血肉模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唱到:「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这长城又哪里新了呢?不一样是血肉吗?人们不还是一样和年轻时的摩西一起在金字塔下受苦致死吗?
不一样。摩西怀里的老人,致死还在等待,盼望上帝回应他的祷告。但如今,祷告已然消失,盼望与等待都不复存在,只剩「起来」。
但真的可以没有盼望吗?
在20世纪,另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批判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西蒙‧韦伊,执意要改正这个错误。身为第一线劳工运动参与者、在法国小镇高中教哲学、将工资分给劳工、组织工会后被开除并引以为傲的她,却清楚地要求区分「不幸」与「不义」。奴役众人来建立金字塔──或是长城──这是不义,人自然地反抗,要求改变现实,消除不义。然而,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不幸一样消除了。
死在摩西怀里的老年奴隶,他在不义的体制底下受苦,但他一生中等待上帝回应的过程,感受到的却是不幸。他的祷告确实包含着对消除不义的期待,但他求的却不是看到不义的消除,而只是看到上帝还在乎,只要知道上帝有聆听他的祷告,他就不再不幸了。不幸与不义相关,却不相同。去除不义,还要拥抱不幸,不然,依然不是基督在乎每一个灵魂的挚爱。
而这样的拥抱,要等待多久呢?摩西怀里的老人,等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就算是一个无名的老人,神都在他睡了之前,回应了他。而今,在台湾等待着的每个人,不论是为了数十年前的大屠杀所留下的痛苦终能抚平,或是为了不再被当成错误创造而被剥夺平等权利的从过去到现在的每个世代,究竟还要等待多久呢?
而在各式各样的不同族群的各种等待中,基督徒难道没看到自己的影子吗?基督徒,不正是从耶稣的时候起,就接续初代使徒,开始了持续至今的等待吗?毕竟,只有基督徒懂得:等待(attente),就是盼望(attente)……
(封面《十诫》剧照来源: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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