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以千夫所指？

施洗约翰被杀的原因，圣经的说法是：施洗约翰多次谴责总督希律在他的兄弟腓力未亡之前，就娶了手足之妻希罗底为妻，希律为了「讨好希罗底」而囚禁施洗约翰，又因为「希律在众人面前发了誓」、要报答「希罗底的女儿」在他的生日宴上跳舞，「女儿请示母亲」，「母亲教女儿要求施洗约翰的头」，于是施洗约翰被砍头。

这样的说法不是不真实，更准确地说，是希律希望外界相信的真实，顺便拉两个女人来当垫背，更是历史上常见的嫁祸伎俩。历来围绕着这名跳舞女孩大做文章的艺术作品，多得不胜枚举，尤其近代唯美主义（Aestheticism）处理女人与死亡主题的手法，将聚焦放在特定细节上，使隐藏在背景里的罪恶与警世意义，更不易被觉察。

坦白说，对跟随耶稣的人来说，施洗约翰被杀的原因没那么重要；初代教会的信徒一定也已觉察到了这点，因此在较晚写成的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也都不再记述施洗约翰被杀的原因。马太福音反映了第一世纪犹太人的生活与传统，同时也批评并修改当时犹太人的信念与政治倾向，很可能延续马可福音中关于施洗约翰死因的记叙，以增强希律「像摇摆的芦苇」（马太福音11章7节）、没主见的形象。

德国牧师暨新约学者泰森（Gerd Teißen 1943-，港译戴歌德）在小说《那个加利利人的影子》（Der Schatten des Galiläers）中，甚至将上述施洗约翰的死因，直接称之为「流传于市井小民间的宫廷闹剧」（100页）。

较符合政治盘算的理由，根据第一世纪犹大史家约瑟夫（Josephus 37-100）的归纳，是希律害怕施洗约翰人虽在狱中，但在群众之间的影响力仍大，可能引起犹太人民暴动。泰森在小说中详细推演约瑟夫的归纳，和形成「宫廷闹剧」版本的可能原因。希律离婚再娶，前岳父拿巴提王（Aretas IV Nabatea）立刻攻打他，战争一度僵持，施洗约翰经常引用的以赛亚书金句（马可福音1章3节），却可能被曲解为：呼吁犹太人为旷野驰骋而来的拿巴提王预备道路，以讨伐背德的希律。根据约瑟夫的说法，犹太人普遍相信这场战役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军心溃散，最后希律惨败，他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抉择负责。

小说甚至暗示，希律安提帕的第一段婚姻显然是政治联姻，与希罗底的这段遭致个人与政治生涯毁灭的第二段婚姻，则可能出于爱情！当希律安提帕遭控谋反、被判流放时，希罗底可以选择回加利利，但她却选择了流放。

然而，施洗约翰之死在马可福音和马太福音的上下文看来，其意义在于：他不是因为自己的罪被杀，而是因为别人的罪被杀。这层意义足以隐喻被处死的耶稣：祂不是死于自己的罪，而是死于别人的罪，当权者容不得祂活，犹太人社会也容不得祂活；无论是「一人为所有人死是合算的事」（约翰福音18章14节），或出于愚蠢又善变的群众智商。

在这层意义上，耶稣和施洗约翰的死，带给人类社会持续努力与学习的功课是：不该再有任何人，因为别人的罪被杀。我们的社会也当戒除「寻找代罪羔羊」的恶习，因为耶稣一人已代替世世代代人的罪死了，再没有任何罪是不能被赦免的了──当然，这对基督信仰仍为少数的台湾社会而言，并不是容易理解与学习的功课。

或许有人觉得，无论是圣经也好，历史也罢，没有必要质疑主流的解释观点，何况没有必要使用文学的科学方法，这将导致可怕的诠释、走向不信神的(！)自由主义神学。

这听起来有点像针对那些看天空的呆子的责难：星星就星星，上帝把它们放在天上照亮大地，太阳支配白天，月亮管理黑夜，这样够清楚了不是嘛！犯不着质疑它，更没必要使用那么大台的天文望远镜去看天空，这将导致可怕的天文学说、走向悖反圣经神学的「地动说」。

教会一度以为「地动说」会颠覆管理教会的权力、瓦解基督教信仰、降低「圣经」的可信度。但几百年过去，教会仍在，基督教信仰在理性思辨的激荡下，反倒更清晰、更有活力。

同理，用研究文学的科学方法去读圣经，也不会使人失去信仰，文学方法好比基督教哲学，使思考的人「处在不安状态之下，能够瞥见启示的真理，进而能够更为大幅度的去思考问题，反而不会单单只是满足于任何表面的理性和谐」。 (皮柏：〈何谓哲思〉，《闲暇》221页)同样的，文学也因「勤于与基督真理对位唱和，而更丰富自己的内涵」。

既然「地动说」已成为广泛被接纳的常识，于是可以将圣经中提及「日升月落」等字眼，视为文学的修辞之一，「施洗约翰的死因」也可以单纯理解成构筑隐喻的写作手法，还给那个不顾一切追随爱情、却被嫁祸、两千年来揹著「大淫妇」骂名的女人，一点点理解与悲悯。几千年过去，嫁祸给女人、让女人揹黑锅，却仍在当今人类社会屡见不鲜，我们当中谁若自认无罪，当可向那千夫所指的女人掷出第一块石头。

延伸阅读：泰森《福音书与初期教会政治──社会修辞的研究进路》，CUHK，2006。

（封面相片来源：unanochenlaopera；2009年于巴塞隆纳演出理查˙史特劳斯歌剧《莎乐美》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