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6月,世界各地都有人想起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发生的震惊世界的事件。算起来,当年未出生的胎儿,如今也已年近30了。30年后的今天,我们如何记忆这场屠杀?我们如何面对屠杀?
这个问题值得重新思考,因为新一代的人已经是在不同的处境下思考。当年在世界各地,包括台湾与香港,透过电视机认识事件的人,如今已经和新一代一起,置身网路世界。换言之,只要我们愿意,每天都可以看见六四,就像看任何其他事件或戏剧一样。网路取消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同时取消了接受资讯的我们与世界的时空关系:除非你能成为网路上的行动者,而非只是讯息的被动接收者。
而随着网路时代一起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世界地位的转变。过去30年来,伴随着反抗记忆的消逝的,是经济增长的吸引。而在几次全球性金融风暴过后,经济已经成了精神,成了我们的灵魂。于是,与其不断追忆或探究早已过去的屠杀,不如抓紧眼前实在的机会。市场决定了记忆,也就决定了道德。干嘛跟钱过不去?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要你卖,总给得出一个价的。
这就是俄罗斯象征主义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Dmitry Merezhkovsky,1865~1941)在《未来的小人》一书当中所说的:「不是中国在走向欧洲,而是欧洲在走向中国……战争会结束于和平,这将是『全世界的和平』,最后的宁静与天上的平静、天朝、从东方到西方全境的中庸王国、最终的结晶化、全人类的蜂房与蚁窝……甚至不是庸俗,而是卑贱,因为极限到满出来的庸俗就是卑贱。」
当一切都有价钱,一切就都没有价值──相对的价值以绝对的价值为基础,不卖才决定了什么可卖──当屠杀的记忆可以买断,屠杀就被抹消了。问题是,这是不是基督教的信仰?基督教价值几何?
我们的信仰无法绕过这个问题。在《沉默》当中,日本执政官开的价是信徒的命,这和初代教会面对的处境在某个程度上十分类似。而今,要你沉默,不再需要迫害,只需要买下迫害的记忆即可。在这点上,基督徒的回答当然是:不卖。
然而,如果说不出口,那不卖与卖的差别在哪?如果仅记着受难,却不能以纪念受难与复活为名聚集,教会究竟如何存在?记得大屠杀不等于纪念大屠杀,然而谁也不能谴责在屠夫家里记得大屠杀的人不纪念大屠杀──谁没有罪的就丢第一块石头吧──那记得的人怎么办?
基督教面对过这个问题。在16世纪,宗教改革方兴之时,有个18岁的法国年轻人拉‧波埃西,眼见新教徒受迫害,含沙射影地写了一篇《论自愿为奴》,在其中,他以上帝之名论称「上帝给我们每人的才分有多有少,是为了让强者为弱者付出,让弱者接受强者的赠与」──这当然对市场会造成伤害,因此如今这种说法肯定没有市场──但他这么说,是为了提出一个问题:所以如果「兄弟相爱」可以自足,我们为什么要任由掌权者予取予求?我们只要不理他就好啦!拉‧波埃西的主张,成了欧洲进入现代以来第一个诉求非暴力抗争的声音。
然而,非暴力抗争还是抗争,无声的纪念还是纪念,在屠夫家里谁敢纪念?当年的大屠杀,杀的不正是非暴力抗争的参与者吗?
在拉‧波埃西写就《论自愿为奴》后将近400年,另一个法国思想家西蒙‧韦伊重新考虑了拉‧波埃西的主张,并得出更贴近信仰核心的观点:「死亡肆虐时,服从的神蹟就在我们眼前爆射光芒」,但「基督教给人的激励,不在于对财富与权势的渴望,而在于人本身是有价值的」,这价值当然是因为基督教宣称神造世人,神子为人赎罪。
就这样,韦伊将反抗的问题,透过对人性尊严的神学解说,连结到记忆屠杀的问题上,而这样的连结,正是对梅列日科夫斯基所担忧的「未来的小人」的回答:当众人都忘记之时,基督徒不能忘记,因为在一切都显得相对、当屠杀记忆也可以买卖的尘世,我们的神是绝对,是交易的界线,是受难者最终的安慰,也是我们仅存的盼望。
(封面相片来源:cattias.photos / CC BY-N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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