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人權宣言》

從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發表《人權宣言》至今，已將滿40週年。在過去數年來，台灣社會再次見證了基督教會在公共議題上的熱心，在全世界一片關注「後世俗年代」到來的當下，《人權宣言》的記憶，似乎不應就此逝去。但我們記得了怎樣的《人權宣言》呢？如今台灣社會是否還會為了《人權宣言》當中的盼望而感動呢？《人權宣言》當中的盼望還在嗎？在40週年將至的今天，我們似乎不能輕易迴避這個問題。

這確實是困難的問題。拜通訊科技所賜，我們觸角拓展的空間與速度無與倫比，但我們在述說中記憶過往的時間卻無限縮短。《人權宣言》？只怕《島嶼天光》我們都很久沒想起了吧？

但宣言抗拒被遺忘。宣言本身，就是「在世界的中心宣告XX」。這對基督徒而言再明白不過了：整本聖經就起於耶和華的宣言──「神看著是好的，就賜福給這一切，說……」。耶穌的第一場講道，就是以一個宣言開始──「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祂用膏膏我，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

在宣言中，宣告者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工作與目標。因此，每一份歷史上重要的宣言，都開始於宣告者自陳「我是誰」。在美國的《獨立宣言》中，是「必須解除與另一個民族的政治聯繫」的那個民族；在法國的《人權暨公民權宣言》當中，是「組成國民議會之法國人代表」。四十年前，在台灣的《人權宣言》中，是「本教會」。

而除了宣告者，宣言也都得陳明宣告的基礎──你憑什麼宣告你要宣告的我們要聽。在《獨立宣言》中，是「依照自然法則與上帝的旨意」；在法國《人權暨公民權宣言》當中，是「在上帝面前並在他的庇護之下」。在台灣的《人權宣言》中，是「根據告白耶穌基督為全人類的主，且確信人權與鄉土是上帝所賜，鑑於現今台灣1700萬住民面臨的危機，發表本宣言」。前兩個宣言在世界史上難以抹消，那台灣教會肯定有理由記得、紀念《人權宣言》。

但或許，我們不那麼喜歡記憶──記憶是痛苦的根源。《人權宣言》發表於1977年，不久之後，美國即將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權宣言》發表之前，台灣教會已經有過許多信仰宣告，例如在1966年「護教反共特別崇拜大會」上，就有聲明說要「竭力支援大陸同胞反共反毛的抗暴運動」，希望「共匪偽政權瓦解」，並且「始終堅決反對共匪加入聯合國」，因為「我們深信，上帝的教會是最後戰垮共黨邪說的勝利者，阿們。」（註）

十二生肖屬過一輪，美國在1979年1月1日，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時至今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依然是世界大部分國家承認唯一合法代表中國的政權，非但加入了聯合國，還在安全理事會上擔任常任理事國。我們為什麼要記憶？為什麼要紀念？我們的阿們難道沒有落空嗎？神為什麼讓後來在天安門屠殺祂所造的男女的政權扶搖直上呢？我們豈不應該像詩人一般呼喊：「不要向我掩面。不要發怒趕逐僕人，你向來是幫助我的。救我的神啊，不要丟掉我，也不要離棄我」嗎？

但當然未必只能這樣。我們也可以掩面不看被屠殺的人，就像我們也掩面不看屠殺者的銅像巍然聳立一般。我們掩面了，就不用求上帝不要掩面了。也因此，我們也不記得當年的阿們了，忘了當年的宣告，就不用感到禱告與宣告盡皆失落的苦楚了。

但我們能忘，有人沒法忘記。李明哲還被非法拘留在中國，劉曉波已經被監禁到肝癌末期，我們掩面不看的不只是過去失落的禱告，還有身邊連禱告聲都已細不可聞的、痛哭失聲的、強自振作的、一個一個還在苦難中的人，他們會不會比我們更了解整本聖經倒數第二節所說的：「證明這事的說：是了，我必快來！阿們！主耶穌啊，我願你來！」

然後，我又想起了四十年前那篇宣言的最後一句：「我們懇求上帝，使台灣和全世界成為「慈愛和誠實彼此相遇，公義和平安彼此相親，誠實從地而生，公義從天而現的地方。」（聖經詩篇85篇10～11節）」。

1966年的禱告落空了，至少，大部分禱告者以不再如此公開禱告了。1977年的宣言呢？我們是不是不再如此公開宣告了？

如果，我們不再如此公開禱告，因為那是戒嚴時期，那是冷戰，那是台灣社會感到在世界上飄搖無依的年代（如今似乎比較不這麼感覺了？），我們的信仰激情或許壓過了信仰反思。那如今，當我們的鄰人還在受苦時，我們是否，至少思想一下當年的宣言？上帝確實賜予我們人權嗎？對暴政的順服是上帝的心意嗎？究竟對誰要靈巧像蛇，對誰要柔順像鴿子呢？上帝讓我們從宣言過後至今，一直處在不被承認為國家的狀態，是為了什麼？40年，以色列待過埃及的都在曠野中死盡了。我們可以重新有盼望了嗎？那會是什麼樣的盼望呢？

讓我們重新反思當年的宣言吧！那畢竟是台灣基督徒第一次站在台灣的中心，為萬民呼喊上帝。

註：見曾慶豹，《約瑟和他的弟兄們：護教反共、黨國基督徒與台灣機要派的形成》，頁16-17。

（封面相片來源：A Camera Story / CC BY-NC-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