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和台湾的距离,据说约有715公里远,然而「体感距离」其实比起想像的近的多。香港的双性人细细老师甫出自传,剖析成长的心路历程与在基督信仰里重生的体会,这厢台湾《镜周刊》专栏「镜相人间」,便去专访了自称为「阴阳人」的邱爱芝。而「镜相人间」的专访甫上网媒没多久,就因着系列报导不单使用「阴阳人」的称呼来指称邱爱芝,更以此涉及污名化的称谓泛指所有的双性人,而引发台港两地圈内人的热议。
是阴阳人还是双性人?
气忿忿地脸友这样严正地抗议,「我们双性人群体,不接受被称呼作阴阳人这污名称号,请给予双性人尊重!对于自称双性人的某人,明知众多双性人及家人,都恨恶这阴阳人称号,并受到伤害,某人却仍自居双性人代言者,坚持使用阴阳人称号代表双性人,我们感到极为愤怒!我们在此发表严正声明,阴阳人称号,只是某一人的自我称号,双性人群体都不接受这伤害我们的污名,明鉴!」
持平来说,Intersex,一般翻作「双性人」,不同于更具有生物医学意涵的名称「雌雄同体」(Hermaphrodite),更不涉及中国哲学传统所谓的阴阳概念,翻作「阴阳人」,委实不是一个适切的翻译。犹有甚者,连华人世界只有一个愿意自称为「阴阳人」的邱爱芝,都不得不承认,它有贬抑的意涵,「酷儿(queer)一词原本也是贬抑的,后来才翻转,我相信只要持续发声,阴阳人也能够翻转,成为纯粹的名词。」
但问题是,岂是所有带有污名化意味的名称都可以翻转?果真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不用「疯癫」去指称精神障碍者,不用「番仔」去称呼原住民?当华人世界的双性人普遍都以「阴阳人」是极不好的污名,拒绝接受这个名词时,借由传媒的力量,将其强加在其他双性人身上,究竟多少正当性可言?这与异性恋霸权的手法有何不同?更何况,就运动策略而言,此举恐怕也弊多于利。「藩篱之外」的细细老师便指出,「阴阳人」在华人文化中带有阴阳怪气的负面联想,「拿着这个被强加的污名去美化和纠正,这样的策略完全错误,学者称这是『立污名、去污名』的策略,是下下之策」。
伦理地倾听与注视
可是我们要如何接纳、如何平等看待双性人?必得从倾听他们的生命故事开始!而这绝不能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否则便沦为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旁观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所批判的,我们对于「令人反感的吸引物」的强烈兴趣是出于一种卑劣的人性欲望,注视,因而是一种违反伦理的行为,是一种视觉上的侵犯,一心想着这不会是我,却在别人的不幸中获得满足。思卡瑞(Elaine Scarry)则进一步把观看的伦理奠定在观者与被感知者互动的契约关系上,也就是说,透过观看,二者之间建立起承担起视觉见证,活化人类同理心,进而产生一种注视的互动关系上。
可惜,目前大众传媒对于双性人的报导,往往集中在他们的身体或所接受的医疗处遇,或是特别着墨在他们如何接受文化的性别规训,学着成为男人或女人的历程,前者是将他们归类为医疗模式下的残障范畴,后者则是把他们纳入酷儿研究的框架下。光从这二种进路来理解双性人的生命,很难不把他们当成奇人异事来采访,纵使文末加个「其实阴阳人也是一个标签,这个世界应该要包容,只要是一个人,就应该被接受」,也无力翻转阅听大众的偏见。
与之相反,由香港明报出版的细细老师的新书《性别告白—当我提笔写他》则另辟观看的蹊径,在自序中他这样指引著读者,「看这书会让读者感到很沈重吗?不会的。我的童年的确是一个伤痛的经历,我的人生,也可以被定义为一个痛苦的人生。但事实却不单如此,除了痛苦的一面,我也曾为自己制造过不少快乐,……若你看我的童年伤痛故事时感到很沈重,请直接跳去后面的章节,还有很多值得你参考的。」
细细老师自觉或不自觉地采取了某种「视觉行动主义」的运动策略,借由把自己的「歧异」放在「相同」的人生框架下,指出双性与一般人其实相同之处远多于相异处,使得读者无法「错认」,误以为他们的人生不值得活,从而得以接受包容过去遭贬抑的生理性差异,进一步产生出某种道义感,愿意与他们一同打造一个更公平正义、接纳异己的世界。
也是过度医疗化的身体
书里当然有述及自己出生时的性器官及其后接受的无止尽医疗磨难。他出生虽有一条小肉,却没有睾丸,肉里没有尿道,尿道口之在会阴部,在不能确定是男是女的情况下,医生宣布他「有病,性器官有缺陷」。
但在这种情况下,受到重男轻女的汉文化影响,医生和父母早己深信他会是男孩。直到六个月后,终于发现睾丸的踪影,连进一步检查是不是真的的过程都没有,便为他下了「隱睾症」和「尿道下裂症」的诊断,就此开启了他从8岁到13岁接受20次性器官手术的童年。
没有人问他想当男还是女,没有人向他仔细地解释手术的风险与利弊得失,和他讨论治疗的方向与进程。小小年纪的他,便得承担医疗不当及医院行政程序的叠床架屋。一次,为了动个手术,等医生用午饭、去看别的诊,饿了整整4天,后来连喝水都会吐,甚至,手术到后来二腿间小小的一条肉,这也是孔那也是孔,尿起来像花洒一般。
但他述及悲伤的情节时,不忘提及他住院生活期间的童趣。像所有生病的孩子一样,他难忘自己被当成实验品给各国医生检查后,午餐得以罕得吃到的大鸡腿作为补偿,跟着其他的病童给病房杂务的大婶取名叫「霹雳无敌哥斯拉」。住院久了,他还当上漂亮的护士姐姐的爱情顾问和电灯泡,甚至在护理人手不够时,充当小帮手,帮着巡房甚至为新病人作向导。
作男或女由也不由得人
书里也是提到性别规训这档事。正是因为成为男人,在他并不是天生自然的事,所以,他颇下工夫观察模仿,公园教会都是他学习男人性别角色扮演的好地方。母亲送给他铁甲人公仔,他小心收在病床头的小柜中,每逢母亲来,便拿出来作样,让她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玩具。在学校,他因为需蹲著上厕所,男厕又没有隔间,便不得不忍屎憋尿,避开同学在厕间的骚扰。青春期来了,他更把倪匡的《亚洲之鹰》奉为仿效真男人的性别教科书,男主角英俊潇洒,高大勇敢,艳遇多,性生活满足,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典范。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他,害怕追求他的女生,担忧秘密揭露的一天,早就认定没有人会真心喜欢像他这样的人。
他也来过月事,每月有一次睾丸和小腹作痛,甚至会出现血尿。被当作是女性遭到性骚扰的事情,也常发生,以致于到了胸部开始发育的时期,他经常摆出抱手环胸的姿势,或驼著背。在上工的地方,天气再热,他都不敢脱衣赤裸上身,更不敢和大家一起洗战斗澡。
这些经历让30岁为了避免长期用药导致罹癌风险而转性作女人的细细老师,更加能体会妇女在父权社会中遭遇性骚扰和经痛的情绪周折。当他把眼光放得更宽阔,便越发能去体谅同为社会压迫下的亲职,究竟是如何的难为。没错,他怪过母亲把他生成一头饱受歧视欺负的「怪物」,问过她如何舍得让医生在他身上动手术,但终究能以一颗温柔的心,宽容一个年青、来自低下阶层的女性,被讲成触犯了妊娠禁忌,在当时,会是怎样的惶惑无助。
于是读者在字里行间读到的,是一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双性人故事,便很容易产生了认同。纵使我们不都会成为双性人,但谁人没有秘密,没有活在社会文化各式禁忌下的压力,没有各自怀着不为人知的苦情,或者不曾挣扎着追求接纳与包容?!为之动容的读者,自然受到召唤,要去落实一个对双性人更加友善的社会,很可能不再那么渴望生儿育女,或者不是那么只能肯定阴道欢愉,而愿意欣赏双性人的优点,与之为伴侣的。
再思身体的罪与拯救
诚如污名理论的学者高夫曼(Erving Goffman)所言,污名之所系,关乎的不光是此字词与彼字词的可能联想与言外之意,更紧要的关键在于社会文化,包括基督宗教在内,究竟如何看待所谓的「正常」的身体。
须知,基督信仰是非常身体的,上帝是按著自己的形象造人,基督更道成了肉身,教会圣礼典得吃喝耶稣的血肉,教会更比拟作基督的身体,信徒自个的身体更被说成是圣灵的殿,死后复活的是属灵的身体。无怪乎教会信仰传统对身体惯常有着特别的执念,就是关于哪种身体才能充作合宜的上帝的象征,哪种身体才是上帝施行拯救的恰当所在。
正因为身体如此要紧,神学家佩特森(Babara Paterson)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基督宗教的救赎象征是真正具包容性的,便需包含那些作为他者、遭噤声的、被隐匿的另类身体叙事。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那些瞎眼的、跛脚的、身体有残缺的,由于不符合圣经里身体健全主义的期待,申命记列了落落长的名单,说他们绝不可以进圣殿,一辈子都不是作祭司的料。而在刻板男女二性的异性恋父权架构下,先是女性的身体因为月事被视为不洁,而遭到看轻,后是同性恋的身体,因着性态(sexuality)的取向受贬抑,而被视为是犯了所多玛的滔天罪行。至于跨性别?不消说,妄想以人为的方式改变上帝的命定,如同自杀一样,根本就是强夺上帝造物的主权,是彻底的不信同背逆。
独独双性人,给基督宗教出了个难题。上帝既然只造了男造了女,双性人岂有上帝的形象?是否出于上帝的手?如果他们也是上帝所造的,那么上帝不只造男造女,还造了双性人,这样一来,保不住LGBT也可能都是上帝所造的?!如果上帝只造男造女,那么双性人便不是上帝造的,是别个存有造的,那岂不是在说二元或多元论神观也是对的,连带的其他的性/别伦理也都全有了形而上的依据?!这是典型的两难论证,左右都不是基督徒乐见的。
这并不是小问题,无法轻易给个护教学的标准答案。但这问题不小,还在乎这涉及福音的本质以及信仰团体的自我认同。一方面,双性人的存在是个事实,若神学还一昧只关乎那些拥有特权、被视为是体面的、正当的身体,便不能述及人类过去及未来如何与上帝关连的完整救赎故事,而这却本是福音所要加以传扬的。另一方面,信仰团体如何对待或牧养当中的弱势者,涉及的是肢体间彼此相待所不可或缺的原则——平等与接纳,借此教会得以在世作为初熟的果子,体现上帝国的公义。这绝不是教会尽自己领人信主本分之外的,出于「善心」所作的「额外的事」,做不好也无甚要紧。
作者细细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拒绝接受自己双性人是因为罪的惩罚。纵使他因为不符合性别刻板印象,而遭教会排拒,仿佛独自行走在旷野中的信徒,却仍旧坚信上主是爱的上帝,在爱里面无分彼此、无分性别。他劝那些因着异性恋性别意识型态而无法敞开心门接纳他的教会,爱里没有执著,并且大胆使用加拉太书6章12~15节有关于行割礼的经文,劝诫基督徒,「不要假借基督的名,去满足自己的体面,强逼别人行非必要的事」,「作男,作女,或作双性人,都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成为新造的人」。
双性人耶稣,应该是整本书中,最令人激赏的神学主张。「玛利亚没有与约瑟性交便成孕了,在医学上,这胎儿便不会有Y基因」,若耶稣只有一个X基因,或是三个以上的X基因,就有可能是双性人,或是双性人中的「超女」,就是特别倾向男性特征的双性人。
这样的说法,与残障妇女神学家艾斯兰(Nancy Eiesland)所谈的罪观及上帝观有异曲同工之妙。艾斯兰以为,罪不是别的,正是基督徒及教会区隔并孤立了被边缘化的身体。十字架上的耶稣,因着肋旁的伤及手足的钉痕,按著旧约是不配作祭司的,但偏偏靠着圣伤,成为麦基洗德等级的大祭司,彰显了上帝的完全。她因此呼吁教会,放弃完全的身体神学意象,视之为「压迫的神话」。
细细老师在书的末了,提到自己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有盼望,指望一个没有肉体没有疾病没有情伤的天堂。其实,复活不在乎灵也在乎身体,在《基督身体中的性与不确定性: 双性人与基督教神学》(Sex and Uncertainty in the Body of Christ: Intersex Conditions and Christian Theology)中,康沃(Susannah Cornwall)指出,双性人神学可以同残障神学结盟,看医治,不必再侷限于个人身体的「正常」,而是破碎关系的修复,而这才是日后复活身体所能带给人的真正盼望。
既然复活的身体,恰如过去教父奥古斯丁或圣文德(San Bonaventura)所言,不论男女,可以仍旧保有性征,那么双性人复活的身体也可以仍具有双重性征,只不过,不必被限制与束缚在原有的功能上。
或许,到那时,性/别终究可以自决了!
(封面相片来源:「藩篱以外-认识和关爱双性人」粉丝团;细细老师签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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