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是個重視「傳福音」的團體,然而,提到傳福音,會聯想到什麼?到街上攔下路人甲,或三人一組拜訪朋友的朋友,或是對著一群人演講(佈道會),將一套事先由聖經中提煉出來的精華「信息」——像是「屬靈四律」或「神人罪恩信」等——傳遞給聽者,並期待對方能耐心聽完,過程中不要發問打岔。講完之後,要求對方立即回答事先設定好的問題:「是否願意接受耶穌為主」?
這套預設了「即刻開悟」的權威佈道法,雙重去脈絡的運用經文,禁不起釋經檢驗。現在有更新潮的,用直銷收下線的方法搞組織發展,以企業購併手法擴張版圖,甚至是以成天以基督教台詞,演出通靈少女的劇碼,似乎還頗有成效。
人多當然好辦事,想要建設「萬人榮耀教堂」,當然需要人力財力都集中。然而當年鍾馬田批評教會宣教手法,會讓先賢感到「震驚」,若他看到現在的樣子,恐怕他會震驚到下巴會掉到地上吧!教會,需要基於自己的信仰理念,對自己的言行舉止深入檢討了。
傳福音
福音就是好消息。是的,然而重點是,好消息為什麼是「好」消息。初代教會選用「福音」(euangelion)這個詞彙,來說明耶穌這個人,以及他所成就的事,而稱呼自己的行動為「傳福音」。
這個詞彙的典故似乎與古希臘的馬拉松戰役有關。當時希臘聯軍去抵禦波斯帝國的進犯,希臘眾城邦的命運繫於此戰役的結果,因此雅典城人民焦急等待。當希臘聯軍終於戰勝入侵者時,戰場指揮官派了傳令兵連奔42.195公里回雅典報捷:我們打勝仗了。全國人欣喜若狂。
這樣,基督在十字架上為我們受了刑罰、平息了上帝的怒氣、遮蓋我們的羞恥、洗淨我們的污穢、釋放我們脫離奴役的權勢,從此,改朝換代了,舊世界已經廢除,新次序已然建立。
接下來的問題是,耶穌的好消息是給誰的?猶太人、敬虔人,還是所有人(萬民)?這需要先釐清耶穌在十字架上打敗了誰,幾處聖經經文提供我們亮光。
歌羅西書2:15「基督既將一切執政者、掌權者的權勢解除了,就在凱旋的行列中,將他們公開示眾,仗着十字架誇勝。」歌羅西1:16這樣說:「無論是天上的、地上的, 能看見的、不能看見的, 或是有權位的、統治的, 或是執政的、掌權的, 一概都是藉着他為着他造的。」
保羅在監牢裡寫以弗所書,請求教會代禱,使他能以放膽開口講明福音的奧秘,因為有個強大的力量試圖以鎖鏈叫他恐懼而閉口不言,保羅心知肚明敵對勢力十分強大,不是用刀劍可以處理的,因為那些是「執政的、掌權的、管轄這幽暗世界的,以及空中屬靈氣的惡者。」
這些執政、掌權的是誰?許多解經家認為,保羅是在講天上的星宿、小亞細亞地區異教神明譜系。這些經文的確會讓人直覺以為「執政掌權的」是魔鬼一幫。但是,請再看以下經文:
你要提醒眾人,叫他們順服執政的、掌權的,要服從,預備行各樣善事。(提多書3:1)
同樣的詞彙!
保羅要求提多、提摩太要教導教會「順服執政掌權的」。這樣,保羅所描述的那個具備超強摧毀能力的執政掌權者,是指人類世界的結構性邪惡,原本該事奉上帝的,卻墮落後自稱為主宰,聖經裡又稱為「權勢」,以巴比倫、埃及、羅馬帝國作為焦點象徵與代名詞。是恐怖的怪獸。
讓我們回到聖經史觀/救恩史觀。整部聖經,就是就是耶和華與偶像崇拜對抗的歷史(參考萊特,《宣教的上帝》)。第一世紀的教會深切明白,帝國的宰制是他們每日生活的實況,透過政治力、經濟力、教育、媒體、社會結構、宗教各種管道來主宰人類生活的每一面,使人有知覺、或無知覺地效忠於帝國。然而,基督在十架上上打敗了一切的權勢。
因此,所有人,先是猶太人,後是希臘人。因為所有人,被是罪惡權勢之下的俘虜,都能因耶穌的勝利而受益。其他宗教信徒,不是基督戰爭的敵方,而是有待救回的俘虜。
所以,基督徒「傳福音」就像馬拉松戰役之後,那位受命報好消息的傳令兵的宣告:基督已經得勝,就快要班師回朝了,大家趕快預備好,去迎接王者再臨。
直到地極
我們作為使徒行傳的讀者「如何」了解地極,就決定了「何」為地極,然後我們就差派人往那個地極。關於「地極」有幾個可能的解釋:
1.地理觀點
以耶路撒冷為中心,向外擴散,一直到「世界的末了」,教會要將福音傳遍空間上最遠的地方。聖經上有個例子:保羅想要去西班牙,寫了羅馬書,想請羅馬教會支持他往西班牙的宣教行動,但一直沒去成。由此可知,當時保羅心目中的地極是西班牙。使徒們很可能以為在他們有生之年尚未達到而深感遺憾。從地理觀點而來宣教實踐,就是差派宣教士人往最遙遠的地方去。然而後代教會發現,西班牙不是地極,大西洋之外還有更遠的土地,新大陸之後是更寬闊的海洋。十五、十六世紀地理大發現使得「直到地極」有新的意義,因為地球是圓的。
當代華人教會「回到耶路撒冷」運動是這樣思維下的產物,地理的「地極」的近代修正,因為地球是圓的,起點就是終點。更麻煩的是,「中國是福音最後一棒」隱含特定的歷史意識,看待二千年教會的發展,為一個線性的、從猶大、敘利亞、希臘、羅馬、歐洲、北美,越過太平洋到亞洲的過程,這其實是美國教會的在地歷史;又訴諸於民族情緒來推動宣教,而非以神學來主導,恐怕會成為文化的跨國主義,這不是好事。
從地理觀點來看,直到21世紀的現在,教會還沒完成當初耶穌所吩咐的使命。
2.文化觀點
不以地理觀點來理解使徒行傳1:8,而是以文化圈來理解耶路撒冷、猶太、撒馬利亞,以及「地極」的意義:福音要從「中心」往外穿透文化界線,跨越同文化、近文化,到異文化傳播。英國教會歷史學家Andrew F. Walls的名著The Missionary Movement in Christian History即是從文化際觀點看待福音的意義,主張基督教能夠「翻譯」成不同文化,並以此疏理教會發展歷史的脈絡。從此而來的宣教實踐的關鍵字,就是「跨文化」,因此有M0、M1、M2, 同文化、類文化、異文化的各種策略發展出來。這是目前教會的主流思維。從這觀點來看,至今世界仍有「未得之民」,福音仍未到地極。
3.上帝政治觀點
鮑維鈞認為使徒行傳1:8是在回答門徒們的提問:以色列的復興,耶穌引用以賽亞書49:6,
他說:「你作我的僕人, 使雅各眾支派復興, 使以色列中蒙保存的人歸回;然而此事尚小, 我還要使你作萬邦之光, 使你施行我的救恩,直到地極。」
鮑維鈞因此提出「上帝政治」(theopolitical)觀點,指出使徒行傳這一段是論到「以賽亞式的新出埃及」(Isaianic New Exodus),用以色列國的故事來說明上帝重建上帝子民的三階段:
- 救恩臨到耶路撒冷,(從耶路撒冷)
- 以色列的重建與統一,(猶大全地與撒馬利亞)
- 外邦人要納入上帝的子民中。(直到地極)
鮑老師說對了。萊特在《宣教中的上帝》提到,舊約時代就有外邦人成為以色列的例子,迦南七族之一的耶布斯人,被整合進如以色列,成了大衛家的一份子。
的確,路加書寫使徒行傳時,未記載後來彼得去了哪裡,也完全沒記錄其他使徒的行蹤,安提阿教會其他(往東)的宣教行動也完全未提,反倒以後代人看來似乎沒有結尾的結尾結束了他的書,「保羅都接待他們,也沒有人禁止。」也就是說,保羅以帝國囚犯的身份被押解到羅馬時,福音不被綑綁、反倒傳開了,上帝的主權透過保羅以及他所屬的彌賽亞群體彰顯出來。在路加的敘事中,這件事象徵著福音傳到了地極,也就是徒1:8完全實現了,因為羅馬是當時世界權勢的中心。羅馬是帝國首都,該撒的居所,正是對抗上帝的權勢「該撒是主」的象徵。然而,上帝才是全地真正的主,耶路撒冷是聖殿所在地,敬拜上帝的中心與象徵,宣告「耶和華是主」之地。(參考曾思瀚,《耶穌的群體》,536~540;貝萬斯、施羅德,《演變中的永恆》,32)
貝萬斯又說,使徒行傳的結尾也是「前瞻性的」,因為,使命還沒完成,「重點強調公開而沒有隱瞞地向外邦人宣講福音、猶太人最終的棄絕、以及這個故事在羅馬結束,這一切都指向同一個方向:教會的未來在外邦人那裡;基督宗教將會成為一個普適性的宗教。」(維爾森,引自貝萬斯、施羅德,演變中的永恆,32)這樣的新眼光應該能引導我們看見天國新願景,顛覆我們宣教的想像。
由此而來的宣教實踐的重心,是「將各樣的計謀,各樣攔阻人認識上帝的那些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將人所有心意奪回,使他都順服基督。」這是場屬靈戰爭,即是福音的戰爭、以善勝惡的搏鬥,戰場是人的心思,是效忠上帝與效忠帝國的對抗。當今教會面對的「帝國」有各種變種類型,包括以光明面貌出現的豐盛富裕的資本主義、熱血賁張的國族主義、輝煌騰達的成功人生、眾人稱許的自我感覺良好等。無論在遠處或在近處,在何種文化圈滋長、傳播,十字架必要攻破、瓦解這些權勢。
教會需要以神學主導的歷史意識:歷史意識使我們知道自己是誰我們如何記得我們的過去,才能確認現在正在做的是正當的。教會需在「他」的故事裡找到自己。從使徒行傳來看,我們就是地極!現在就是地極!
(Photo credit: Life is food!!! / CC BY-NC-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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