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的救贖政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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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聯福利中心一支中元節影片引爆了意料之外的炸彈。短短數日,各方爭論不休,全聯迅即將影片下架,隨後又貼出一系列完整三支影片作為「初衷說明」,並宣告將於三天後下架。「初衷」需要「說明」,顯然暗示/表示「初衷」遭到了遮蔽,乃至誤解。於是我們便可以問:整個事件的初衷,是誰的初衷?誰的初衷是什麼?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得先問:我們如何能知道誰的初衷是什麼?

就爭議各方意見而言,初衷大多清楚明白。爭議的起點是有人發現了影片中以溫暖的台語表達感謝之意的青年,像極了曾經在1981年(民國70年)返台的前卡內基美隆大學統計系助理教授陳文成,他在當年遭警備總部約談後,翌日被發現陳屍於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旁,時年31歲。影片背景中的樓梯間鏡子裡,不見男主角的身影(說明他是「好兄弟」),但卻有紅字標示著「民國七十年」,似乎更坐實了影片意有所指的猜測。

爭議在於:有人認為這是高明的手法,將一件台灣白色恐怖時期至今真相未明的虐殺事件,巧妙地放進影音廣告這個具有高度傳播能力的媒介;但也有人認為這是在消費陳文成,乃至白色恐怖時期的受難者,對這方而言,台灣白色恐怖是傷痛的歷史,必須嚴肅看待。就這第一個爭議而言,一方的初衷是要讓台灣的白色恐怖被看見,另一方的初衷是要讓台灣的白色恐怖被看重。但爭議還有第二層面。


▲全聯二零一八中元節廣告-備份

影片上傳當天有人發現似乎有影射陳文成的可能後,便有人進一步認為全聯影射陳文成是要以表達政治關懷之意洗白。洗白什麼呢?洗白全聯在去年(2017年)有一名員工過勞死,因而被指責為「血汗全聯」的事件。整個下架事件中,這是全聯不置一詞的事情,我們倒是完全可以理解不置一詞的「初衷」是什麼。但倘若如此,放映影射政治案件的廣告,似乎像是引火上身的錯誤,不符此「初衷」,因此許多人猜想,廣告影射的部分是製作公司與導演的意思,全聯並不知情。而指責全聯「洗白」的一方,「初衷」也非常清楚:企業實際究責尚未實現就憑廣告來「整飭形象」促進收益,未免給人吃乾抹淨的感覺(根據受害者羅玉芬家屬委任法扶律師表示:全聯已經提告這名律師妨害名譽,而全聯委任律師提出的和解則只從100萬提高到130萬元新台幣)。

「抵制血汗全聯」臉書專頁更進一步指陳:「全聯從來沒有表示陳先生就是陳文成,[…]你能想像一個冤死的亡魂,從1981年至今還未投胎、逗留在陽間,接受採訪時只會表達自己吃得很爽、還可以續攤?而不是表達冤屈追討真相?」

這段話指出了一個線索:要回答「我們如何能知道誰的初衷是什麼」,就得看實際影片的內容(這段話中說的「自己吃得很爽、還可以續攤」,確實是影片中的內容,只是用詞略有出入);而要理解這支影片引發的爭議,我們還得看全聯所有關於中元節的影片的內容。因為,是這幾年來全聯的中元節廣告,塑造了全聯企業形象的一部份,是一種「全聯的中元節主張/姿態」。將所有全聯的中元節廣告──包括今年這三支廣告──串起來一起看,我們才能了解,我們眼前發生的,是一個信仰/歷史/政治/商業交織的事件,而全聯一開始設定的中元節姿態,在其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而這個角色在台灣的歷史脈絡底下,在今年廣告的「初衷」當中必然引爆。

首先我們來看全聯的中元節姿態是什麼。筆者所能找到的資料裡,全聯最早的中元節廣告是2013年的〈司馬中原篇〉,仔細看這個廣告的內容,它最主要的意圖就是要翻轉中元節的形象。廣告一開頭的台詞安排就已經明示間暗示了要改變觀眾對中元節的印象,這個開頭是司馬中原的招牌台詞:「西洋人怕鬼,中國人,也怕鬼,」但是,它接下來沒照慣例說「全世界的人都怕鬼」,而是說:「但是──」但是什麼?「中元節不要怕鬼!」不要怕鬼那見鬼了怎麼辦?「要愛鬼呀!」這是整個全聯中元節系列廣告歷年來不變的主題:愛與感恩。

基督徒有沒有發現,好像哪裡怪怪的?愛與感恩,這不是基督教的精神嗎?


▲〈司馬中原篇〉,2013年全聯

用以講鬼出名的司馬中原來說「愛鬼」,這是只有在台灣才能發揮作用的梗。〈司馬中原篇〉在接著講後來被不斷重複使用的口號「存好心,備好料」之後,鏡頭一搖,出現了一組身穿白衣的「哀樂團」,奏的哀樂是什麼呢?畫面上出現的台灣版KTV字體寫的是:〈感恩的心〉──這又是另一個只有在台灣脈絡中才具有豐富意義的梗:〈感恩的心〉是為了1980年代轟動一時的日劇《阿信》而寫的片尾主題曲。這首歌原本就有弱勢發聲的意味,這點在台灣的歷史背景下又激發出複雜情結的共鳴。

〈感恩的心〉還沒奏完,鏡頭轉回來,司馬中原的台詞再次提醒/勾引觀眾:這是一支扭轉中元節形象的廣告。中元節不再是「恐怖喔!恐怖到了極點喔!」,而是「感動啊!感動到了極點。」但最殺的還在後面:「不只感動,我們更要行動」。當然這是指去全聯買東西的行動。但光這支廣告,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從愛、到感恩、到行動,這一系列廣告塑造/挑動的,是台灣社會真正具有號召力的集體感情的內涵,而這個內涵是基督教不能忽視的。

基督教為什麼不能忽視,我們得繼續看下去才能明白。2013年另一支廣告是〈貞子篇〉,延續扭轉鬼的恐怖形象的主題,〈貞子篇〉為貞子出場鋪設了優美的鋼琴曲──美與尊嚴不可分開──接著,在2014年的〈貞子的報恩篇〉中,貞子則在鋼琴伴奏的〈感恩的心〉中演出現代舞──再一次,美與尊嚴不可分開──貞子舞畢,鏡頭則轉向備辦一桌祭品的一家人,他們臉上都是專注地凝視──中元節可能對逝去的靈魂抱有這樣的專注嗎?如果法國哲學家西蒙.韋伊(Simone Weil)說的沒錯,「專注是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最大的愛」,那〈貞子感恩篇〉還真的演出了「要愛鬼。」(而被愛的鬼貞子在2015年的廣告又回來了。)更重要的是,廣告中展現了:人的付出與鬼的感謝,都是鄭重的。


▲〈貞子的報恩篇〉

另一個在2014年的廣告中出現的人物是殺人魔傑森。他用電吉他演奏〈感恩的心〉。在2015年的廣告中,則在小提琴伴奏的〈西風的話〉當中,迎向熱情歡迎他的一家人(準備的一桌好料)。至此我們可以發現,這一系列廣告不斷創造與台灣傳統的形象相反的氣氛(鋼琴、現代舞、小提琴)、透過矛盾的跨文化符號的並置(貞子與西方藝術、傑森與台灣流行歌),創造出新意義可填充的空間,這個新意義就是愛、付出與感恩。

但廣告就是得求新求變,同樣的訴求需要新的表達方式。2016年的廣告,直接取名叫〈做好事篇〉,由戲稱全聯先生的主角陳述一個又一個的空場景,說這個空場景中有誰和誰,訴求大家為這些缺席的看不見的人做好事;相反地,2017年的〈媽媽篇〉、〈學生篇〉、〈上班族篇〉,則相反地,讓場景中的人陳述某一件「肯定有人做但不知道是誰做」的貼心事,更曖昧化了中元節,透過暗示故事內容可能是「貼心鬼」做的,模糊掉了原本中元節設定的人鬼疏途底下僅此一月表達追念的背景。如果我們看這一年的口號:「存好心,備好料,做好事」,以及2017年的「默默做,更感動,全聯中元好事月」,全聯系列廣告至此已經非但扭轉中元節的印象,更將新的中元節精神普遍化為我們生活中日常的可能。

所以,今年的口號成了「謝謝你,讓好事發生」,就絲毫不意外。

跟著口號的發展一起的,是影片主題的發展,從「司馬中原愛鬼」,到2013-15年的電影人物,到2016年的「缺席的角色」,到2017年的「隱身的在場」,表現出這一系列廣告從一開始的以虛構人物為主,到真實中的缺席者,到真實中的隱身者的發展。換言之,一如劇情主題的演變讓這系列廣告取消了時間的限制,劇情主角的演變也傾向於取消空間的限制,原本純屬攝影棚(司馬中原篇)或是虛構場景(貞子篇與傑森篇),後來成了實景,但卻由角色缺席變成角色在場卻無法指認。

於是,當今年的廣告,突然間出現了對真實人物的影射的可能性時,可以說這事實上是一整個系列廣告的形式演變的最高點:在取消限制於廣告或虛構世界、取消了愛與付出只能留在中元節時期,當主角從敘事者變成虛構人物變成看不到的人之後,今年廣告中出現了「(不知道是)不是陳文成的陳先生」,在「(不確定是不是)陳文成遇難的台大研究生圖書館」,訴說他看到中元節台灣人無私的付出時的感動,這似乎是合理的發展。因為,如果要比影射在更往真實推進一步,那就得演出真的曾經在人世間活過的某個人了,而這就會取消一切的詮釋空間,而全聯也就會真的變成「消費死者」了,因為畢竟廣告的目的還是促進全聯自身的收益。

而這個最高點為何引發這麼大的迴響?

是不是,這個可能的真實與被影射的真實人物,與整個系列影片一直以來的主題發展(愛、好心、好事,感恩)之間有什麼矛盾?如果有,這矛盾又說明了什麼?

矛盾似乎是這樣。一方面,幾年下來的廣告,創造了溫暖、溫情、摯情的氛圍,乃至於可以不斷呼喚要有「愛」的「行動」。但是今年被影射的人物(事實上不只有陳文成,從下架的三支影片合輯看來,許多人都指出另外兩支影片可能是在向林江邁/丁窈窕與殷海光致意),卻正好都是台灣二戰後在黨國體制底下受迫害的人物。都還不說影片的呈現方式,光是這樣的安排就已經促使我們想一個問題:中元節的好兄弟(與好姊妹)當中,有多少人是在台灣的歷史中含冤而死的?有多少人(鬼)在這個「好事月」來到家家戶戶「備好料」的台灣,是回到他們被迫剝奪生命的地方?因此,當我們在今年的三支廣告中,聽到背景口琴吹奏的〈念故鄉〉(Goin’ Home,出自德佛札克的《第九交響曲》,又稱《新世界交響曲》),這是多麼深刻而百轉千迴的哀傷反諷?


▲〈2018全聯中元廣告(備份)-母女篇、老人篇、青年篇〉

而如果這是這次廣告影射引發的情緒或集體情感背後的來源,那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台灣基督徒不能忽視這種情感。這種情感應該是基督教最熟悉的情感,但在全聯中元節系列廣告累積至今爆發的集體情感卻可能不是基督教理解的。基督教應該最熟悉這種情感,因為在談到陳文成,乃至台灣白色恐怖期間所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及其身上的秉承的神的形象的時候,基督教有整本聖經充滿豐富的情感表達,而這種情感表達,從舊約到新約,大多數時候的對象都是神,而這也符合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相信的神說過:申冤在我,我必報應。詩篇中充滿了詩人在受仇敵壓迫時對神的呼喊。對於台灣不單是白色恐怖時期、而是整個歷史上所有新一波勢力抵達時曾帶來的以萬千生命作為代價的傷害而言,所有宗教信仰中只有基督教明白表示每個受害者都不會白死,每個靈魂都不會失喪,每個不義最終都能得到神的回應。

但全聯的中元節廣告把這一切倒轉過來了。這一系列中元節廣告,事實上對基督徒而言是尖銳的追問:如果台灣人連對死去的不知名的人都願意無私地付出,那台灣的基督徒對於有名有姓還活著的基督徒口中所謂的弟兄姊妹是否更能付出?基督教對於死去的人,是不是只在意他是否已經受洗?是不是如果未曾受洗便死去的,基督徒就只能說他是「未蒙救贖」?全聯廣告豈不是在說:教會不要的,台灣社會卻都無私地擁抱呢?全聯廣告豈不是展現了:基督教會一籌莫展的,卻被台灣習俗中所表現出來的愛給勝過了呢?當台灣社會的習俗連死去的人都願意去愛的時候,基督教在這個社會裡的空間還剩下多少呢?

但當然,這只是廣告,廣告中所表現/呼喚的愛,事實上是對消費的呼召。但正是因此,這次的廣告下架事件,對教會而言更是一個警醒。廣告惹起爭議,說明了這種愛的概念與其實現之間還是有種隔閡,而這個隔閡確實不容易跨過。中元普渡確實來自於對無人祭祀的、冤死的、意外死亡或枉死的死者的恐懼,而全聯廣告呼喚的愛確實在遇到有名有姓的死者(儘管還是冤死的)時引起爭議,但這爭議並不是不可能跨過,但這種跨過會更進一步限縮基督教原本可以做的表達。這次的全聯廣告已經提出了一個問題:台灣中元普渡時有多少好兄弟是政治受難者?這個問題換個角度看就是:台灣每年的中元普渡有多少人在暗自紀念過去的政治受難者。如果中元普渡可以是追念政治受難者的形式,那所有手上染血的政權恐怕最害怕這種習俗──想想如果在北京天安門辦普渡,那會是什麼意思?

當然,我們完全可以反過來想:這一系列發展到今年被下架的廣告,等於是在質問:我們台灣人真的有這種愛嗎?我們真的對死去的人有什麼無私的付出嗎?我們真的不是只是像傳統一樣,希望以交換的形式換取不受鬼魂驚嚇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麼出現了可能是影射在白色恐怖時期受害的人作為主角,就得下架呢?就得「說明初衷」呢?中元普渡就是不可以渡這些受難者嗎?是不是在台灣的社會裡,白色恐怖受難者甚至比孤魂野鬼更叫人避之唯恐不及呢?

今年的全聯中元節廣告是一把雙面刃,甚至是多面刃。它質疑了基督徒的救贖是否在死亡面前止步,也質疑了台灣社會的溫暖是否有勇氣納入過去的政治受難者。但更重要的是,它在問,或者大家也透過這個廣告在問:我們的轉型正義到底進行到哪裡了?

一支系列廣告是無法負擔這種重任的。我們可以再用另外一種角度來看今年的這三支廣告:三位主角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大家認為影片影射的人物(筆者認為是),但他們各自不同的語言(日語、中國某地腔調的現代漢語、台語)表明了他們來自三個不同的族群,而在某一天,他們──台灣過去的所有受難者──感到被想起的時候,真的也會有感恩。只是很明顯地,今天還不是那個時候。今天,我們還會為了想起他們而心疼或是憤怒,或是恐懼。直到我們能想起這些人而感到他們會為我們想起他們而感到釋然之前,基督教會該做什麼呢?能做什麼呢?這恐怕是我們必須盡快深思的事情。

(photo credit: 全聯Youtube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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