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基督宗教相信萬物是上主所造的,上主視祂所造是美好。祂向人說,
「要生養眾多,遍滿這地,治理它;要管理海裡的魚、天空的鳥和地上各樣活動的生物。」(創一28)
治理大地和眾生的目的不是要証明人比眾生的優勝,而是一份責任,目的要讓大地和眾生也可以昌盛和蓬勃,因為上主也賜福眾生,並向他們說:「要繁殖增多,充滿在海的水裡;飛鳥也要在地上增多。」(創一22)在這大前提下,基督宗教沒有理由對大地的破壞視若無睹,但教會也逃不出人的自私,以致它曾合理化對大地剝奪的行為。例如,它認為大地是為人服務,人有權決定大地的命運。這一種支配模式反映人不是以大地為家。若支配模式是遠離上主吩咐,我們可以如何思考人與大地的關係呢?有三種可能:
(一) 受託模式。人是被吩咐照顧大地和眾生。在這模式下,人與大地仍保持一定距離,因為主體和客體有很清楚分別。
(二) 以受造世界為中心模式。人不只要治理大地,更是受造世界之一員。這模式肯定大地和眾生都有其內在價值,所以,他們跟人一樣也應得到尊重和保護。眾生與大地是彼此倚賴。
(三) 深層生態模式。人與眾生的關係是緊扣,任何一些改變就帶來其他方面改變。那麼,生態課題須要全面回應,包括政治、宗教、科技、倫理、經濟等。
基督宗教如何理解以上三種模式?相對於受託模式,基督宗教可以接受以受造世界為中心和深層生態等模式嗎?以下,我嘗試從基督論探討這課題,因為耶穌基督是上主真像。
耶穌與大地的內在關係
當問「耶穌在上主創造的角色」時,我們也要問,「耶穌在大地有甚麼經歷」。第一個問題傾向以超越角度理解耶穌與大地關係,第二個問題傾向以內在角度理解耶穌與大地關係。我先從第二個問題開始。
第二個問題屬於一種生活經驗(lived experience),即從耶穌在地生活開始,非祂的神性。雖然福音書沒有描述耶穌有關對大地應有態度的教導,但這不等於耶穌對大地並不關注,視大地是工具,沒有內在價值。相反,我們觀察到耶穌如何從大地體驗神聖,從而令其生命得到豐盛。
耶穌往往借用大地描述和解釋上主國。例如,鹽與光(太五13-16)、鳥與百合花(太六25-30)、葡萄與無花果(太七15-20)、撒種、撒網、稗子、芥菜種(太十三)、氣象(太十六)等。耶穌運用大地事物與現象是否因他生活在一個農業社會?還是因他看見大自然生活和秩序與靈性秩序有一種內在關係?若是前者,在後工業社會生活的我們應該不會對耶穌所說的有太多共鳴,但事實卻不是。我不認為這是因為耶穌說得好,以致他運用大自然所作的教導可以跨越時空,反而因為我們在大地事物與現象中也像耶穌一樣經驗靈性秩序。試想想,每次遠離城市繁囂,融入大地和專注大自然的變化時,我們都會從心底發出讚嘆,甚至從中對人生有新體驗。例如,我們謙卑地說,
耶和華-我們的主啊,
你的名在全地何其美!
你將你的榮耀彰顯於天。
我觀看你手指所造的天,
並你所陳設的月亮星宿。
人算甚麼,你竟顧念他!
世人算甚麼,你竟眷顧他!(詩八1,3-4)
不止如此,我們更從大地學會了處事的智慧,並重構人生價值。從這生活經驗來看,當耶穌用百合花和麻雀解明上主對人的看顧時,他自己也從百合花和麻雀體驗了上主的愛和看顧。那麼,大地不純是比喻,更啟示了靈性秩序。
另一個生活經驗,就是耶穌基督傾向選擇到曠野向上主禱告,並接近上主(太十四13;可一35;路六12)。曠野是甚麼地方?¹曠野不是人聚集的地方,它含意遠離權力的誘惑。例如,耶穌往往選擇到曠野避開群眾對他的擁戴。第二,曠野是一處甚麼都沒有可倚靠的地方,它含意人要對上主全然倚靠。曠野是成長機會。耶穌在曠野受魔鬼試探就是一例。第三,曠野常常與野獸連在一起(可一12)。若曠野被視為危險之地,在曠野的野獸就是一個証明了。但如上面所說,曠野關乎一個成長機會,野獸就不必然含意危險,反而他們是耶穌的陪伴者。在耶穌孤獨的日子,陪伴他的是野獸。查實,很多人也有相類似的生活經驗。他們分享說,動物是他們最好伴侶。說回來,當曠野只是一個符號時,我們可能忽略了曠野仍是一個具體地理空間,即耶穌真實地去了曠野。耶穌是否可以不在曠野也有以上反思和成長?類似問題是:聖子是否可以不需要道成肉身也能救贖眾生與大地?這牽涉我們對在地(embodiment)的理解。事實上,在地指出人受地影響,甚至被地決定,而絕非人可以在地以外。
以上兩個例子說明耶穌與大地的內在關係。大地承載神性,並培養耶穌的靈性。大地不是工具,不是只為人服務,更有其自身價值。大地不是沉默,也不是一個遲鈍的事物而毫無目的與意義。相反的,大地是活的,而且在說話。大地是上主所創造的。上主透過宇宙生命向人類顯現自己。神學上,大地是聖禮(sacrament),承載上主奧祕。²以上對大地的理解傾向不接受受託模式,因為人從大地中獲取的比人為大地付出多。
耶穌與大地的超越關係
現在,我們回到第一個問題,即「耶穌在上主創造的角色」。耶穌也是創造者嗎?耶穌的救贖是否只為人?初期教會對耶穌有這樣理解,
「我們只有一位上帝,就是父,萬物都出於他,我們也歸於他;並只有一位主,就是耶穌基督,萬物都是藉著他而有,我們也是藉著他而有。」(林前八6)
「愛子是那看不見的上主之像,是首生的,在一切被造的以先。因為萬有都是在他裏面造的,無論是天上的、地上的,能看見的、不能看見的,或是有權位的、統治的,或是執政的、掌權的,一概都是藉著他,為著他造的。他在萬有之先;萬有也靠他而存在。他是身體(教會)的頭;他是元始,是從死人中復活的首生者,好讓他在萬有中居首位。因為上帝喜歡使一切的豐盛在他裏面居住,藉著他,上帝使萬有與自己和好,無論是地上的、天上的,都藉著他在十字架上所流的血促成了和平。」(西一15-20)³
跟聖父一樣,耶穌也是創造者,充滿萬有。萬有的出現和存在表達出耶穌的愛,甚至我們可以說,每一受造物皆是上主之言。這不是泛神論(pantheism),而是要讓人領略到「道」臨在整個創造中。除創造外,耶穌也是救贖者,他讓萬有可以與上主和好。人是其救贖對象之一,但非唯一,因為「受造之物仍然指望從敗壞的轄制下得釋放,得享上主兒女榮耀的自由。」(羅八21)受造之物包括人和眾生。神學上,耶穌的創造者和救贖者身份被稱為「宇宙基督」(cosmic Christ)。對於宇宙基督,我們有二個基本問題。第一,為何初期教會有這樣結論?這是他們誤解耶穌的救贖嗎?第二,為何宇宙基督在基督宗教歷史發展被化約為人類救主?
第一個問題牽涉猶太人傳統對智慧的理解。智慧不是一種美德,而是祂參與創造萬物,她是上主的同伴,並代表上主的行動與臨在。
「耶和華在造化的起頭,在太初創造萬物之先,就有了我。從亙古,從太初,未有大地以前,我已被立。沒有深淵,沒有大水的泉源,我已出生。大山未曾奠定,小山未有之先,我已出生。那時,他還沒有創造大地和田野,並世上頭一撮塵土。他立高天,我在那裏,他在淵面的周圍劃出圓圈,上使穹蒼堅硬,下使淵源穩固,為滄海定出範圍,使水不越過界限,奠定大地的根基。那時,我在他旁邊為工程師,天天充滿喜樂,時時在他面前歡笑,在他的全地歡笑,喜愛住在人世間。」(箴八22-31)
「我就是道(我),出自至高者之口。我好像霧,瀰漫在大地之上。我的家,安在高天裡。雲柱拱托著,我的寶座。我獨自遨遊天廷,我橫跨地下之海。大地和海浪啊!統統納入我的統治(佔有),囊括萬邦與萬民。我遍觀天涯海角,尋求安身之處。世界何方,適宜我安家。」(便西拉智訓二十四3-7)
「智慧具有非凡的活力,她是如此的純潔,以致她能透入一切之中。她是上主之能的一口氣。一股来自全能者的純潔而閃光的榮耀之流。任何污穢之物皆無法溜進智慧之門,她是無限光明的一個映像,是上主之活動與善性的一面完美無缺的镜子。盡管如此,智慧還是單獨活動,她能做任何事情。她能更新一切,盡管她本身永遠不變。世世代代以来,她進入聖徒的靈魂,使其成為上主的朋友和先知。上主最愛者莫過於朝夕陪伴智慧的人。智慧之美勝過太陽與群星:她比光明自身强得多,因為黑夜總是追著白天,可是邪惡却永遠不能征服智慧。她的大能渗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所羅門智訓 七25 – 八1)⁴
這智慧是誰?受其身處文化影響,猶太人以女性描述智慧,並以智慧表達上主的臨在。雖然初期教會沒有直接認為耶穌就是上主的智慧(保羅曾說基督是上主的智慧,林前一24),但他們對耶穌的救贖理解反映他們受智慧傳統影響。⁵除了上面引用的哥林多前書和歌羅西書外,希伯來書作者也說,
「末世,藉著他兒子向我們說話,又立他為承受萬有的,也藉著他創造宇宙。他是上主榮耀的光輝,是上主本體的真像,常用他大能的命令托住萬有。」 (希一2-3)
宇宙基督的出現不是初期教會對耶穌的誤解,而是承繼猶太人的智慧傳統。第一,上主臨在物質世界中。物質世界可以承載永恆上主,不是次等和不重要。我們應放棄以二元論看待萬物,因為萬物是上主創造的。第二,耶穌救贖的對象不是只有人,更包括所有受造之物。耶穌不僅為人的救贖而死和復活,更為眾生的救贖而死和復活。第三,個人向上主悔改更包括向受造之物悔改,即從對大地的剝削轉為對大地的守護。
正教會(Orthodox Church)對於萬物救贖的傳統有很好保留⁶,但這不是基督教 (Protestantism)傳統。尤其在宗教改革後,個人救贖成為基督教信仰的基本關注時,教會已漸漸失去對救贖全面性理解。另一方面,羅馬教會(Roman Catholic Church)為了回應基督教挑戰,它將焦點放在教義。直到生態危機出現,基督教才開始思考生態與其信仰的關係。
深層道成肉身
到目前為止,我們應該不滿足於受託模式,不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保護和照顧大地,更因為我們也一直受大地保護和照顧,我們較傾向以受造世界為中心。它帶出人與大地的共同性,包括人與受造世界是共同受苦者,等待上主救贖(羅八19-23)。在這等候日子,我們須要彼此照顧,防止罪的蔓延。說回來,生態可以幫助我們如何理解聖子的道成肉身呢?
深層生態學指出萬物是彼此結連,包括生物、植物與大自然。萬物有其內在價值和邏輯。其中一物的改變就可能會帶來整體的改變。這有點像生態食物鏈概念。所以,我們不要只從表面、獨立和短線看事物,反而要全面、深入和長線認識事物之間的結連和關係。此外,深層生態學指出物種多樣性和其中的進化性。深層生態學的重要是它拒絕將生態化約為一個生命科學議題,而忽略生態也牽涉倫理、靈性和政經等課題。在深層生態學,大地與眾生不是為人,人也可以為大地與眾犧牲。
我們不需要完全接受深層生態學的詮釋,例如,自我在深層生態學被忽視了、如何衡量健康的生態仍難決定。雖是如此,但它提出結連關係的真實性。這對神學思考有多方面影響。第一,聖子的道成肉身說明上主跟受造世界從來不是一種互不相干的關係,例如自然神論(deism)。相反,聖子的道成肉身具體表達上主對受造世界的關愛(約三16)。第二,我們多傾向以個體理解上主的救贖,但忽略受造世界的性質是結連。我們不可能只談個體得贖,而忽略個體與其他受造世界的結連,因為沒有與其他受造世界的結連就沒有個體可言。神學上,結連就是團契(communion)。這不但是三一上主的本質,更是上主與受造世界的關係。第三,聖子的道成肉身不只成為人,更進入生態系統,成為其中一員。更重要,耶穌的受若與死亡正是人可以為眾生與大地犧牲的典範。第四,深層生態學讓我們認識「深層道成肉身」(deep incarnation)。即道成肉身不只說出聖子成為人,更要從空間、人類經驗(包括死亡)和轉化世界等方面認識道成肉身。以轉化世界為例,亞他拿修(Athanasius)認為耶穌為受造世界帶來的轉化是本體論,即「神化」(deification)。
總結
以上對基督論討論肯定上主跟大地和眾生的關係不低於,也不次於上主跟人的關係。因此,蒙上主救贖的人應學習耶穌對大地和眾生的關愛和維護,並從中發展社會想像(social imaginary)。然而,本文不足之處就是沒有明顯提及聖靈。但若聖靈與基督論是不可以分開討論的話(瑪利亞受聖靈感孕、聖靈引導耶穌受魔鬼試探、聖靈降臨在耶穌身上、聖靈使耶穌復活),聖靈已在耶穌的救贖中參與,並一直以其相對地隱瞞方式支撐和更新受造世界。我們被耶穌呼召,正要見證,「上主將自己與受造世界緊連,一個不會斷裂的緊連,並讓眾生與大地有救贖和更新的盼望。」⁷
本文選自,Bereshith主編:《起初:關愛受造世界》(香港:德慧文化,2018),頁116-127。
註:
- Gary Backhaus and John Murungi, eds., Symbolic Landscapes (Berlin: Springer, 2009), 67-72.
- John Chryssavgis, Creation as Sacrament (London: T&T Clark, 2018), chapter 5.
- 可參考弗一9-10;啟三14。
- 可參考箴三19、四13、八35、廿四5;所羅門智訓七24、27、九18、十18。
- Gerald P’Collins, “Word, Spirit and Wisdom in the Universe: a Biblical and Theological Reflection,” in Incarnation: On the Scope and Depth of Christology, ed. Niels Henrik Gregersen (Minneapolis: Fortress, 2015), 79-98.
- Elizabeth Theokritoff, Living in God’s Creation: Orthodox Perspective on Ecology (New York: SVS Press, 2009).
- Thomas Torrance, The Christian Doctrine of God: One Being Three Persons (Edinburgh; T&T Clark, 1996), p.244.
(Photo credit: BLMOregon / CC 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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