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信念，还是政治修辞？

「基于公义」的「低调投票」？

这几天，全世界都在关注美国总统大选后的情势发展，前几天看到一个讯息，大意是：美国福音派知名牧师葛福临（Franklin Graham）从今年初发起「决定美国之旅」（Decision America Tour），走遍美国各周演讲，鼓励基督徒要以圣经和天国的价值来投票。

尽管葛福临牧师带领的布道团没有预设支持特定总统候选人，但他们提醒基督徒不能把票投给反圣经价值的候选人，这其实就是在指「支持堕胎合法化、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候选人希拉蕊（Hillary Clinton）。这群基督徒公民是一群低调的公民，他们相信先求天国的义的基督徒和公民「低调」地把票投给了川普。

虽然他们没有明确表态，不过，重点大概就是一句话：「为了天国的义，基督徒即使含泪，还是要投票给川普。」

无论在美国和台湾，以及世界其他国家都好，知名宗教领袖在政治和社会议题上的发言权和影响力往往很大，拥有批判时政的先知传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当中更为明显。也因此这些作为「时代先知」的宗教领袖在使用这项同时是宗教与社会权威的时候，必须格外谨慎，并同时注意到整体社会现象。

基于此价值，我想简单提出对这位美国福音派牧师及其领导的这个选前运动的一点观察。

认清美国教派的政治光谱

首先，我建议必须辨明提出政治观点的宗教领袖的政治光谱。美国基督教教派众多，面对当代政治与社会议题，也常采取不同的立场。若能清楚认清他们（乃至教派）在政治光谱上的位置，可能更有助于理解这些现象。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Institute）的调查，以「大政府与否」、「政府介入道德议题多寡」两个指标画出四个象限，小政府、高度介入道德议题这个象限是美国基督教右派的典型，主要包括：美南浸信会、无特定宗派的福音派等。它们的政治基本理念是：小政府，例如主张市场经济、反对枪枝管制；政府高度介入道德议题，例如，反对堕胎、反对同性恋婚姻合法化、政府应积极捍卫家庭价值等。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教派还具备国家主义的特色，换言之，希望美国强大，不反对发动「正义」战争（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这些教派可以接受小布希发动战争，接受川普的国家主义口号了）。尽管这些教派的主张在程度上仍有不同，但核心理念相近。

美国的基督教右派在1970年代之前，对于政治议题原本采取不积极参与的态度。然而经历1960年代美国社会剧烈变化（包含黑人民权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反战运动、嬉皮文化等）之后，让他们深感道德议题在美国政治领域已经逐渐失守。

就美国政党发展而言，1960～1980年代是两党社会基础转变的重要时期，黑人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的主要进程是在民主党政府主政下推进的（讽刺的是民主党的詹森总统在反战声浪中不敢竞选连任）；至于共和党则在雷根总统的主导下，为该党重振了保守主义的精神（市场经济、小政府），在理念上完全符合基督教右派的观点。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次美国大选中，福音派的信徒会有较高比例投给川普，不令人意外。

相对于基督教右派，另有一部份宗派在许多政治议题上与其相异，同属小政府，但认为政府应该克制在道德议题上做出规范的象限的教派包括：循道宗、公理会、长老会、北美圣公会等，以白人教会为主，较注重个人信仰的自由，它们对政治的基本理念是：政府不应过多地干涉个人的经济生活和道德领域。和典型的基督教右派相较，除了认为政府在经济政策上不应该采取过度干预市场机制的福利政策之外，仍有极大差异。

主要在于它们主张：政府在处理个人道德领域的问题上，也应该扮演较为自由和开放的角色，简言之，就是较接近人权团体主张的价值，如废除死刑、同性婚姻合法化、反对以国家主义之名任意发动战争等。在这个强调人权、反对国家主义的观点上，它们可以称得上「政治意义的左派」。

而倾向大政府、高度介入道德规范的教派以非洲裔美国教会为主，包括：浸信会、圣教会、五旬节教会和国家浸信会等。这些教派以非洲裔为主，在196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之后，它们更积极关注美国的社会和政治议题，使得它们对于社会正义的问题极为关注，它们主张：反对种族主义、主张解决贫穷问题、管制枪枝和犯罪问题等，是这些教派之所以称为「左派」的原因。

当然，必须承认，这些教派在政府介入个人道德价值的问题上，是有一些分歧的，教会官方的立场较倾向反对堕胎和同性婚姻合法化，但是大部分信徒可能较为支持这些议题。

宗教领袖的社会角色

一旦了解美国各个主要教派在政治和社会议题上的主要观点，就不难理解，身为福音派知名牧师的他，会因为这数十年在美国吵得沸沸扬扬的道德议题（同性婚姻合法化、堕胎问题）而在大选当中选择理念贴近基督教右派的共和党候选人。

更仔细检视葛福临牧师在历来对于政治议题的发言，就可以理解他的政治观点，其实就是美国基督教右派的典型理念。2003年，在前总统小布希发动伊拉克战争后，葛福临牧师就曾说伊斯兰是「非常邪恶的宗教」，并且说美国「在必要时可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因而引起争议。2015年6月葛福临牧师认为，由于欧巴马政府任内积极推动同性恋婚姻合法化，因而指称欧巴马「正领导这个国家走在罪恶的道路上，上帝将审判他。」葛福临牧师的发言，是基于信仰而进行的表态，还是基于政治立场而进行的表态呢？如果是一种「政府须介入道德规范」的政治信念，就无须用宗教语言来掩饰。

可以思考的是：欧巴马政府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相较于小布希政府发动伊拉克的「正义战争」，若用上帝的眼光来看，何者是真正具有罪恶本质的行动？前者的效果仍未可见，后者却已经被认为是非必要的杀戮。尽管欧巴马任内推动的健保改革法案仍有一些问题存在，但在整体来讲，这个法案确实嘉惠了至少近800万的人口，基本上可算是照顾弱势的法案。

美国基督教右派倾向关注政府应涉入个人道德的议题，却否定政府应该处理社会结构上的不平等。这当然无关对错，只不过是不同派别的政治主张罢了。谁比较公义，如何断定？从政治分析的角度来看，也许只能说，欧巴马健保改革法案不符合美国中产阶级利益，而基督教右派的主要信徒却是以美国中产阶级为主，他们相信「小政府」的理念和共和党传统比较贴近，而较不能认同民主党的「大政府」理念。很难用「正义与否」来断定这问题。

一个宗教领袖用强烈字眼形容领导人某个「尚具讨论空间的政策主张」是「领导这个国家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是否恰当，值得商榷。此外，葛福临牧师在2003年的发言带有对于伊斯兰宗教的敌视，不仅让信众无法冷静厘清伊斯兰宗教和政治激进份子的差异，还加深基督徒与多数和平穆斯林的鸿沟，此举适当吗？欧巴马是否是带领美国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应该以单一标准来评判这件事情。

我不确定葛福临牧师对伊斯兰宗教的发言是否能代表我们信仰的上帝，但我却会想起另外几位宗教领袖的作为和他多么不同。南非前主教屠图主教（Desmond Mpilo Tutu）在南非进行黑白人和解的政治转型过程中，扮演弭平社会分裂的努力、现任教宗圣方济各面对天主教过去的黑暗历史，诚心道歉并检讨这段不堪的过去，还有他对于各种弱势者的深切关怀。在这些行动上面，我们仿佛重新听到基督的声音：「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马太福音5章9节）

基督徒也是现代社会的公民

最后，我们必须有一个基本观念：基督徒同时也是现代社会公民，这点无人能否认，但强调这点的意思就是要意识两者角色必须兼顾。基督徒需要好好阅读圣经，理解圣经所启示的真理。同样的，现代公民也必需具备对于现代「民主、宪政、法治」等价值观的基本认识和信念。

有时基督徒对政治和社会议题提出观点的时候，都只提圣经经文（甚至还称不上是观点，因为观点是经过仔细诠释、对话后的成熟论述），直接以宗教语言指责对方是罪恶。然而，这些想法背后，却常常缺乏对于民主和宪法基本原则的价值，于是变得非常荒谬；这些论述也常常缺乏任何理性的推论和因果关系的逻辑。

基督徒面对复杂多变的现代社会，持守圣经真理是很重要的，但面对自己未知的领域，应该抱持更谦卑的态度。很多现代社会的问题，以信仰观点来看要非常谨慎，透过不断对话和讨论，在「异中求同、同中存异」，才能慢慢凝聚出一个整合信仰观点的价值和共识。

最近被讨论的同志婚姻合法化就是一个例子，基督徒可以不用「政治正确」，一定持什么样的立场。重点在于表达立场是基于哪些信仰原则，以及你如何整合信仰原则和现代民主法治原则？此外，或许再加上你的人观，以及其他方面的专业见解（例如：医学）。简言之，「请以理念说服，别靠恐惧动员」。

一个基督徒，持守圣经真理；一个现代公民，深信民主法治精神。两者身分的确可能常出现冲突，然而不应该是「非此及彼」的关系，如何恰当地整合两种身分，考验著基督徒公民的智慧。

葛福临牧师是一个好的基督徒吗？绝对是可以肯定的，一位领导「撒马利亚救援会」的敬虔牧师，在许多国家从事人道救援的工作，也借此机会广传福音。然而，他是一个好的现代美国公民吗？我想，或许美国人之间就会有很大的分歧，福音派的信徒会认为他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理念一致。

但对于其他美国人而言（可能是黑人教会的信徒，可能是同性恋者，可能是受惠于欧巴马健保改革法案的人们，更可能是美国境内惶惶不安的穆斯林们），他大概就不是好公民了。

宗教信仰永远不可能遁逃于政治问题，然而，如何将信仰原则运用于政治信念，是智慧。宗教领袖以自己的影响力要将政治修辞以强烈的宗教语言做包装，进而说服信众接受，则需谨慎。基督徒必需自己随时保持这方面的敏感性和判断力。

（封面相片来源：billygraham.org；葛福临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