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是現代衝突頻率最高的區域之一,以巴衝突的新聞從不曾在國際新聞上短少過。自美國總統川普上任後,以色列右派政府彷彿得到一位新的老大哥撐腰,近日由國會批准一項法案,允許以色列政府在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私有土地上建立屯墾區。
此舉當然遭到巴勒斯坦當局強烈批判,認為這將破壞和平進程。有趣的是,在以色列國內,加入這場戰局的是該國的司法體系:由於以色列司法體系被賦予「司法審查」的權力,使得以色列高等法院裁定這項國會通過的法律「違憲」(unconstitutional),並下令拆除這些屯墾區的以色列人住戶。
以巴衝突的歷史問題實在過於複雜,我們已於〈基督徒如何看待以巴衝突(一)〉簡略討論過。基督徒的觀點總是擺盪於兩極之間:一方面以「應許之地」的角度來看待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屯墾區的正當性,於是看到激進組織如哈瑪斯常以恐怖攻擊手段對付以色列時,便認為以色列的強勢回擊是合理的;然而另一方面,每當新聞出現以色列軍隊殺害手無寸鐵的巴勒斯坦人民,或在屯墾區對巴勒斯坦人民進行不人道對待時,又感到無法接受。
基督教錫安主義:支持現代以色列政治行動
由於基督教和尤太教在舊約經典上的重疊性,使得許多基督徒面對以巴衝突時,與現代以色列有較高的親近性,也較支持以色列政府的作為。然而這些觀念可能是受到許多基督教會對於聖經詮釋的影響,例如強調尤太人的「選民」身分、當前以色列是「應許之地」等,這都是當代的「基督教錫安主義」(Christian Zionism)所強調的。在上一篇提到美國境內的「基督徒團結支持以色列」(Christians United for Israel)就是這種思潮的代表團體。
「基督教錫安主義」的起源觀念和19世紀出現的「時代論」(Dispensationalism)有關,簡要來講,「時代論」強調教會歷史中的不同時代要分開來看;新約時代出現的教會和舊約的以色列人民是不同的兩個群體,儘管以色列人民拒絕耶穌的國度,但在末世到來時仍有得到救贖的可能。
英國國教派牧師Stephen Size歸納出幾點重要觀念:
- 超越字面的聖經詮釋:將聖經當中上帝應許給亞伯拉罕的土地視為現代以色列的土地。
- 儘管尤太人拒絕新約福音,但他們仍然是上帝的「選民」。
- 「復原主義」(restorationism):上帝給尤太人的應許之地是無條件並且永恆的,因此,應該積極支持尤太人重返聖地錫安。
- 支持現代以色列國家,因此,尤太人採取的軍事行動被視為是合理的。
- 由於以色列家園的「領土家園」(Eretz lsrael)是在聖經中就已受到上帝的應許的,所以,反對以色列撤出巴勒斯坦屯墾區,也反對向巴勒斯坦人要求自主的訴求妥協。
- 耶路撒冷是尤太人永恆並獨佔的首都,因此,反對撤出東耶路撒冷屯墾區。
- 主張聖殿的重建,因此,摧毀聖城的清真寺是可被接受的。
- 對於巴勒斯坦人和阿拉伯人的憎恨。
- 基於對於末日的焦慮,贊同以色列對於阿拉伯人發動的戰爭是「末日戰爭」。
不難發現,「基督教錫安主義」的最大特色是將現代以色列國家的作為都視為對舊約聖經中上帝應許的回應。其基礎是:作為上帝的選民,尤太人在救贖歷史當中有著高於其他民族的地位。既然上帝應許尤太人祖先一片「流奶與蜜之地」,則尤太人就有權用盡一切的手段去捍衛這片聖地。這些當代色列政府採取的強勢政治或軍事行動,都是為了完成迎接末日來臨前的人類行動。
然而,上帝的旨意真的是要當代以色列人透過這些具體的政治和軍事行動來展現嗎?若我們去理解猶太人近代思潮的脈絡,會更加清楚認識到:透過人類行動去建立起一個現世的、有形的現代主權國家,未必是聖經所直接啟示的「真理」,但卻是「現代性」的產物。「基督教錫安主義」所擁抱的價值理念,與其說是基於信仰的核心價值,不如說是「尤太復國主義」,而這根本上是一種強烈的政治意識形態。
尤太復國主義:政治性高於宗教性
「尤太復國主義/錫安主義」(Zionism)興起於19世紀,是受到近代西方社會和文化變遷後所創造的「現代性」影響所致。
主要背景包括:首先,19世紀歐洲盛行的民族主義開始強調打造集體認同的民族意識的重要性。長久生活於歐洲社會的尤太人也受到影響。其次,啟蒙運動以來,開始強調個人「主體性」在決定歷史變遷過程中的重要性。傳統尤太信仰當中「等待彌賽亞」、等待上帝自己完成救贖歷史的觀念,不再是尤太人的絕對信仰價值。相反地,靠著人類自己打造一個世俗國家才能推進歷史進程。
第三,歐洲社會出現的「反尤主義」(anti-Semitism)使得生活於歐洲社會的尤太人備感威脅。長久以來,生活於歐洲和中東地區的尤太人社群由於保有自己宗教文化上的獨特性,難以被所屬社會完全同化,於是逐漸受到所屬社會的排斥。「反尤主義」在1894年法國的「德雷弗斯事件」(Dreyfus affair)當中達到了高峰。
最早的一波「尤太復國主義」始於1880年代,鼓勵猶太人從東歐大量移民到巴勒斯坦地區並進行屯墾,主張透過在當地建立經濟活動、社會制度,以及重建希伯來文化,讓尤太人得以在當地生活。這思潮影響了1880年代一直到一戰前(1914年)的兩次「移民以色列土地」(Aliyah)運動,一般將這思潮稱為「實踐尤太復國主義」(practical Zionism)。
第二波則是整個尤太復國主義運動當中最關鍵,直接影響到日後的建國,即是上篇文章中提到的赫茨爾(Theodor Herzl)於1897年肇因於法國「德雷弗斯事件」的發生,而在巴塞爾召開第一次「世界尤太復國大會」(World Zionist Congress)。赫茨爾曾以德文寫作名為《尤太人國家》(Der Judenstaat)的著作,主張尤太人應該建立一個受國際承認的主權國家。他試圖說服各國領袖或政要支持尤太人建立起自己的主權國家。這是「政治尤太復國主義」(political Zionism)。
除了上述兩種主要的「尤太復國主義」,這個龐大思潮的其他分支還有:強調尤太人語言、文化和價值的「靈性尤太復國主義」(spiritual Zionism);將馬克思主義或社會民主主義帶入復國運動中,強調建立更為平等和正義的以色列國家的「社會主義尤太復國主義」(socialist Zionism);以及強調尤太人建國必須基於尤太教信仰,而以色列國家是作為上帝救贖計畫中的重要前提的「宗教尤太復國主義」(religious Zionism)。
1948年以色列建國是這整個「尤太復國主義」運動成功的高峰,但這也成為當代中東許多政治紛擾的主要來源。
值得一提的是,並非所有當代尤太人都認同「尤太復國主義」的理念。最主要的反對者即是屬於「尤太教正統派」(Orthodox Judaism)的尤太教拉比和信徒。「尤太教正統派」反駁「尤太復國主義」的最重要觀點在於:上帝救贖人類的計畫是需要等待的,而不是透過建立一個世俗、具體的主權國家才能完成。人類必須做的,是過好敬虔的生活,等待彌賽亞的到來。
美國「尤太教正統派」有個網站叫「真正的妥拉尤太人」(True Torah Jews),他們定期會從尤太教正統派的觀點對美國的中東政策和以巴問題提出看法。例如在川普就任美國總統後,他們在給川普的公開信當中,呼籲川普總統勿將美國駐以大使館從台拉維夫遷到耶路撒冷,因為那只會惡化衝突情勢。
在其他文章中,他們認為當代以色列國家的建立只是「尤太復國主義」試圖代表全世界尤太人的政治行動,而這種單一的政治認同未必受到所有尤太人的認可。此外,「尤太教正統派」認為近年的「反尤主義」實在是肇因於以色列政府對於周邊阿拉伯國家不友善的行動所致;只要以色列政府持續不善待境內阿拉伯公民,尤太人就會持續處於危險的境況中。
把刀劍鑄成犁頭,把鎗矛打成鐮刀
很明顯地,「尤太復國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源自近代歐洲啟蒙運動後一種要求尤太人集體自決的政治運動,它與尤太教傳統的關聯性,主要在於尤太人作為「選民」的獨特地位,以及上帝所應許亞伯拉罕的「應許之地」。
然而「選民」是否該是排他性的?聖經中的「應許之地」是否無條件被拿來應用到當代民族國家的脈絡下?「尤太復國主義」給我們的答案是近乎獨斷性的肯定句。怪不得「尤太教正統派」對於「尤太復國主義」的其中一個重要批評就是:過度線性化、欠缺辯證性的思考,將當代以色列國家的建立視為通往救贖的最重要前提。
這種欠缺對信仰的本質進行深刻反省的政治意識形態,理所當然會遭到尤太人社群內部的批判和反省。「基督教錫安主義」無條件擁抱「尤太復國主義」價值觀念,同樣是一種欠缺深刻信仰反省的極右派政治意識形態,基督徒一旦明辨了這樣的觀念起源,便不應該隨之起舞。
我承認以巴衝突的問題確實相當複雜,因為巴勒斯坦內部的確有著如同哈瑪斯這樣激進的恐怖組織,動輒殺害以色列平民。以色列政府肯定可以國家安全的理由進行反擊;然而我們也不時發現以色列在屯墾區(約旦河西岸、加薩走廊即及東耶路撒冷等地)對於巴勒斯坦人採取不人道的待遇。如果說哈瑪斯的行動違反人道,以色列政府的作為又與他們口中所稱的恐怖份子有何差別?
「自以為義」是耶穌時常提醒人們警惕的特質。路加福音18章8~14節中舉了法利賽人和稅吏的對比,前者自以為義,後者卻深為自己過去的錯誤認罪。在耶穌眼裡,真正的義人乃是那位稅吏。加拉太書6章3節,保羅也提醒道:「一無所有而自以為了不起的人只是欺騙自己罷了。」基督教信仰的本質是提醒人們自省。
關於以色列政府對於巴勒斯坦人的強勢軍事行動,我的出發點是:有權力者總是最應該節制使用權力的那一方。毫無疑問,以色列政府的作為肯定有國家安全的理由,然而以巴衝突的格局,自從1967年的六日戰爭之後,就一直處於以色列單方面優勢的狀況(無論在國際、政治、經濟或軍事上的優勢皆然),巴勒斯坦人至今甚至連主權國家都不是。如果說舊約聖經所提供的古代尤太人歷史真能給我們什麼啟示的話,那就是:上帝不斷興起先知,提醒在眾多強權爭奪下的這個弱小民族,儘管政治和軍事上沒有優勢,仍然不能失去自己的信仰。
尤太人的歷史中,「亡國」的時間遠遠多於「王國」短短不到500年時間的數倍。再加上二戰期間納粹慘無人道的「大屠殺」(Holocaust),都令所有理解這段悲慘歷史的人痛心不已。然而,一個民族悲慘的命運不該是製造其他民族悲慘命運的藉口。曾作為弱小民族的以色列人理當明白其祖先被當成次等公民、甚至遭到屠殺的悲慘滋味,理當以同理心看待其境內的弱小民族。
在聯合國裁軍審議委員會的牆上,掛著彌迦書4章3節經文:「他們要把刀劍鑄成犁頭,把鎗矛打成鐮刀。國際間不再有戰爭,也不再整軍備戰。」這是先知彌迦預言上帝國度來臨時的景況。歷史的教訓告誡人類,以暴易暴將無法帶來真正的和平,國際間的政治角力也常是強權政治下的產物,但那掌握優勢權力的國家,理當作為實踐和平的表率,遞出橄欖枝。
身處世界各地的基督徒,也應善用自己的影響力,用選票、用政治遊說、用經濟行動、用各種可能影響中東局勢的手段,向漠視人道價值的強權國家說不。
(封面相片來源:United Nations Photo / CC BY-NC-ND;前蘇聯藝術家Evgeniy Vuchetich所雕刻的「將刀劍鑄成犁頭」雕像,收藏於「聯合國藝術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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