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歌手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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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教会已经不再拒绝流行音乐,在聚会时带领赞美的乐团,事实上和一般摇滚的编制没有差别。但敬拜赞美毕竟不是流行歌,教会里唱的毕竟还是对独一真神的颂赞。照说,透过歌声传达的神的挚爱,理应打入渴望救赎的人心。

然而这么多年来,同样的吉他与鼓声,真正打进我心里的,却是张楚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歌名本身就已经表明了祈祷的姿态,差别只是祈祷的对象:出身中国的张楚祈祷上苍,这并不难理解,毕竟汉族千年传统单单就是抵制这个万族的神。无论如何,值得好奇的是:尽管不信神,但却依旧要祈祷的张楚,究竟在祈祷什么?

歌曲的结构相对复杂,共分ABCD四段,顺序是A-B-A-B-X-C-D-C-D,基本上,可以分成前半段(A-B-A-B-),后半段(C-D-C-D),中间夹着X段。和结构一样复杂的是歌手的位格/人称:尽管全曲都是第一人称(祈祷没有其他人称),但祈祷者说的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别人。在各段中,A是自说自话,B是为众人祈祷,X是向天祈祷,C具体指出祈祷的社会群体,D又回到为众人祈祷。这么百转千折的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

歌曲从铮𫓩的吉他刷弦开始,紧凑的小调和弦仿佛大时代不断迫近的步伐。〈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收录于1994年发行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其时距离发生六四的1989才不过5年。我们不晓得当时人在北京的张楚看见了什么,但我们知道歌曲面世时,中国正当改革开放第二期,20年后,全世界都将感受到中国的压力。但当时的张楚,不过是窝在北京的一个年轻辍学歌手,吉他声不过是种预感。

前奏过后,A段开始,搭配着压抑的小调和弦,张楚低吟著「吃完了饭有些兴奋,在家转转」──这不就吃完饭了吗?还要保佑吃什么?「或者上街干干,为了能有下一顿饱饭」原来吃完了饭要盘算下一顿饭,这我们太熟悉了,但至此张楚并未开口祈祷,毕竟「天堂实在太高太远」,那怎么办呢?「眼泪眼屎意首丹田,我们也只能表现得这样…」

整个A段,张楚表现出在即将创造经济奇蹟的大时代底下,人们真实的心境:在这顿饭与下顿饭之间的「既济与未济」,所谓救赎就是肚腹,所以「眼泪眼屎意首丹田」──于是我们发现,整段歌词压着某种轻微的反讽,嘲讽这样吃饱了饭又担心下一顿饭的自己。

紧接着的B段,祈祷开始:从起初的小调转为大调,旋律由下沉转为上升,每一句的最高音都在句尾,显得整段唱来都像是一个人抬头仰望上天的慢动作重播。而这个用乐句表现的抬头动作,正好唱出张楚的祈祷:「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最高音「人民」让这祈祷仿佛是要「为生民立命」,立什么命呢?「上苍保佑粮食顺利通过人民」!什么样的人民呢?吃饱了饭「有了精力的人民」!

如今,我们是不是也在做这样的祈祷呢?「先顾腹肚再顾佛祖」,这句老话换成「先顾腹肚再顾耶稣」,韵脚丝毫不用改变。问题是,这有什么不对?说不对的,有什么资格说人不对?难道你也一样顾不了腹肚吗?你有像人子一样没有枕头的地方吗?

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张楚在歌曲的结构安排上的巧思。在A段他就说自己吃饱了饭,因此在B段请上苍保佑人民吃饱了饭,事实上就包含了自己在内。如果「先顾腹肚再顾耶稣」的有罪,歌手已经预先说了自己一样有罪。问题在于:歌手是否真的认为祈祷就是为了肚腹?

未必如此。第二次A段,再度回到抑郁的小调,张楚压着嗓子像是不敢唱出自己「真的不敢想要能活着升天」──基督信仰却正好开始于复活升天的耶稣──张楚坦白地说了自己不敢如此信仰──「只想能够活下去」,但没有复活的盼望,必死的活下去又为了什么?张楚清楚地说:是为了「正确地浪费剩下的时间」──也就是正确地等死──忧郁的旋律出自于对虚无的清醒认识,更惨的是,缺乏盼望还不是件简单的事,「剩下的时间」要正确的浪费「还要经验还要时间」,而「我们也只能这样忍受」。

这一次A段,张楚几乎把没有盼望讲成了大白话了。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再来一次B段「请上苍保佑粮食顺利通过人民」?因此紧接着X段,话锋突然一转,一样祈祷,却像是在针对祈祷的对象:没有神的上苍。人对上苍能有什么祈祷?「不请求上苍公正仁慈,只求保佑活着的人,别的就不用再问,不保佑太阳按时升起,地上有没有什么战争」──认真的吗?不要公正仁慈、太阳升起、地上太平,那还求什么?啊,只求活着!还好活下来了!但如果活下来是奇恩异典,却又不说苍天公正仁慈,那显然死去的不该死,「不用再问」的「别的」,是不是是不可说的「什么战争」?

张楚却打定主意真的不问,整首曲子就此转向他关切的(活下来了的)「人民」。C段开始罗列人民的样貌:「保佑工人,还有农民,小资产阶级,姑娘和民警」,旋律级级攀升,正好表明这些群体的地位:最低的是工人和农民,最高的是姑娘和民警──剩下的呢?没有更高的吗?或许有,但大概得算入苍天吧!总之张楚嗓音继续越拉越高:「升官的升官,离婚的离婚,无所事事的人」搞半天,他为之祈祷的人民,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些无所事事的人罢了!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人祈祷上苍呢?到了D段,张楚总结了整个祷告:「请上苍来保佑这些随时可以出卖自己、随时准备感动、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开始感觉到撑的人民吧!」

是不是很刺耳?歌者似乎自认人生无望,但却又忍不住要祈祷,祈祷时却又发现无法不控诉苍天,也无法不鄙视这些人民的德性。倒是这样的上苍正好保佑这样的人民?若真如此,张楚的呐喊为何听来如此真诚?是不是发现自己也一样是个这副德性的人民?

如果,只是如果,把整首歌的「上苍」换成「上帝」,我们会比较能理解张楚吗?毕竟,我们也有教会喊着要拼经济,也有牧师说要五颗钻石,对于专政的过去不也是「别的就不用再问」,我们也未必祈求什么「地上有没有什么战争」,或许,我们也随时可以出卖自己,至少我们肯定随时准备感动……上苍当然不是上帝,但我们真的没有把上帝当成上苍吗?

(封面相片来源: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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