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惊奇的合一运动(上)〉一文当中,我摘译了梵谛冈期刊《公教文明》(La Civiltà Cattolica)近来引起欧美宗教界、政治界和知识界广泛讨论的文章。以下试图提供读者一些思考这篇文章的观点。
一、 美国特殊性(一):基督教基要主义在美国的崛起
在Antonio Spadaro的文章中,明确指出了他所要讨论的标的就是具有相同意义的「福音派的基要主义者」(evangelical fundamentalist)和「福音右派」(evangelical right)或「神学保守主义」(theoconservatism)。
美国的基督新教原本来自于欧洲,然而,这个庞大又分杂的基督教信仰在美国经历了至少经历了四次「大觉醒运动」转变,以致于到了20世纪末期,已和欧洲的新教有极大的不同。从美国建国初期一直到19世纪的中期,基督新教中的「平等主义」曾是美国《独立宣言》中人人平等精神,以及19世纪中期的废奴运动中的重要思想来源,这使得基督新教曾经是近代民主和人权价值的重要思想来源,同时也引领美国的人权进程。
一个明确的证据就是19世纪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 1805-1859)在游历美国之后写下的经典作品《民主在美国》(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 1835, 1840)当中所表达的观察。他认为,天主教和基督新教在美国的土壤里面,都发展出有利于民主的特质。这些特质至少包含了:「平等」和「自由」的精神;政教分离的精神;维护民主共和的公民文化;重视家庭的风俗习惯;对人们智力的正面影响。
然而,这样的基督教精神,却在20世纪初期,悄然产生转变。在1925年,美国本土曾经发生了重要的「基要派与现代派的争论」(Fundamentalist—Modernist Controversy),是年,田纳西州颁布法令,禁止在公共学校教「演化论」,一位老师史科普(John T. Scopes)因为在公共学校教「演化论」,因而遭到审判,是为「史科普审判」(Scopes Trial)。这件事引起美国长老教会内部自由派和基要派的争论,后来争论扩展到全美教会。现代派成了后来所称的「主流新教派」(Mainline Protestant),福音派则开始在美国政治场域当中沈寂,直到1970年代才逐渐出现复兴的迹象。
美国史学者Matthew A. Sutton就指出,原本「福音派」(evangelicals)的概念是指:「广义上处在改革宗和卫斯理传统当中的基督徒,他们在过去数个世纪强调以圣经为中心、耶稣的死亡与复活、个人归信的重要性,并透过宣教的方式传扬福音。」但当福音派所所推崇的内涵开始改变时,逐渐出现了「激进的福音派」(radical evangelicals)。他于是将「激进的福音派」定义为「基要派」,指出他们的特征是:「由白人和盎格鲁美国人组成的几近福音派信徒组成的网络,他们从1910年开始建立起独特的、明确的及跨宗派的末世运动」到了1940年代,他们认为基要派这个词不好,于是代之以「福音派」这个概念。(注)由此可看出,基要主义是20世纪初期美国福音派在价值信念上走向更加保守的路线所演化出来的结果。
二、 美国特殊性(二):基要主义在美国政治光谱中的位置
Spadaro的文章看到美国的矛盾性:美国宪法修正案的政教分离原则,以及美元纸钞上的基督教精神。笔者认为他掌握了美国政教关系的特殊性和矛盾性:既在法律上政教分离,又在精神上政教合一。即使时至今日,美国的许多政治人物,仍然喜欢使用宗教的修辞来谈论政治。
我曾在去年美国总统大选后撰写的〈宗教信念,还是政治修辞?〉文章中,谈到美国各教派在该国政治光谱上的位置,基于这个分析角度,那时曾提醒读者,在面对政治问题时,不用过度相信特定宗教领袖以宗教语言所掩饰的政治立场,而需要明辨他们是站在政治光谱的那个位置来发言。
若要看Spadaro所指出的美国基督教基要主义特点,我们可以将这些右派的基要主义放在美国政治经济议题的光谱上来看,会明确许多。
针对经济议题,主要的分歧点是国家对于社会和经济干预程度的高低,右派强调少干预的「个人自由」价值,左派强调干预的「平等」精神。左派主张:反对提高联邦税、支持欧巴马医改法案、扩大公共支出以强化基础建设。右派则主张:为企业减税、废除欧巴马医改法案。
Spadaro提到的「成功神学」在美国非常发达的现象值得关注。基本上,美国的宗教右派由于支持「经济自由」的原则,因此把个人经济自由、资本主义体制,以及福音三者进行连结。对他们而言,以政府干预经济的方式运作不仅不符合经济自由,更是不相信上帝会祝福个人经济生活繁荣昌盛的没有信心的表现。
针对政治议题,主要分歧点是国家权力(powers)与个人权利(rights)在光谱的两端,右派偏重国家权力以及「美国人」的同质性,左派则偏重个人权利及多元族群与文化。左派主张:支持移民权利、对伊斯兰教友善、履行巴黎协议、批判以色列鹰派(外交政策)。右派则主张:反对移民权利、伊斯兰恐惧症、反对巴黎协议、亲近以色列(外交政策)。
极端右派的具体例子包含:Spadaro提到的美国保守基督徒菁英组织「国家政策会议」(Council for National Policy)在气候变迁议题、移民议题,以及美国的中东政策和以巴政策所提出的右派主张。另外有一个由保守基督徒政治菁英里德(Ralph Reed)成立的「基督徒联盟」(Christian Coalition)也对美国南部州的政治具有动见观瞻的影响力,1995年5月的《时代》(Time)杂志还曾以里德为封面,称之为「上帝的右手」(The Right Hand of God)。
这个组织在政治议题上的主张和「国家政策会议」非常接近。《教会战士》(Church Militant)使用「属灵争战」的意象来描绘美国的政治人物,以及他们将属灵争战等同于现实世界的战争。另外,笔者以前文章中讨论过的基督教右派组织「基督徒团结支持以色列」(Christians United for Israel)在外交政策上支持美国对于中东政策采取鹰派作风。在这些例子当中,基督教信仰的福音试图透过国家的支配,以及排除异己的方式表现。
在政治议题下,道德议题作为一个次议题,却是美国基要主义特别关注、甚至试图在政策上发挥高度影响力的议题。右派强调国家全权力必须在特定宗教和道德议题上必须有所介入,注重传统道德价值,左派则由于强调个人权利,反对国家过多干预道德议题,同时主张多元文化论。表现在具体政策主张上,右派一般而言反对堕胎、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支持公共学校的宗教教育;左派一般则支持堕胎权利、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反对公共学校的宗教教育。
近年来在美国比较引起宗教右派关注的议题,自然是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议题。在欧巴马担任美国总统任内,积极在法案和政策上推动性别平权,同时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在2014年裁定同性婚姻合法化。这引起宗教基要派的高度不安,知名福音派牧师葛福临(Rev. Franklin Graham)就因此严词批评欧巴马「领导这个国家走在罪恶的道路上」。
三、 美国政教关系的反思:「极化政治」给了基要主义运作的空间
从整个20世纪的美国政治史来看,虽然美国基督教的基要主义在1920年代的与现代主义的辩论当中沈寂,但其影响力仍然持续存在美国社会。1960年代,随着美国民权运动和多元文化论逐渐出现在美国的公共领域,基要主义再次找到对手。原本在南方州的白人和基督新教徒拥有广大支持群众的民主党,由于在1960年代出了天主教徒甘迺迪(John F. Kennedy)总统,同时在甘迺迪以及其继任者詹森(Lyndon Johnson)总统任内都采取较为支持民权运动的立场,使得基督教基要主义的群体对政治采取观望的态度。
基督教基要主义在政治领域的影响力,主要发挥在一些南方的州,在一些关键性的议题(公共学校的宗教教育议题、堕胎议题和同性恋议题)上,透过其坚持,而得以左右这些州的国会议员得票。
1960年代开始,基要主义者逐渐对美国国会议席有了关键性的影响力。1976年民主党的卡特(Jimmy Carter)总统出身美南浸信会,曾担任主日学教师,但却因在任内推动的社会政策不符合宗教右派的价值,而遭到基督教基要主义的背弃。
1980年代的雷根(Ronald Reagan)是将基督教基要主义成为共和党主要支持者的关键性政治领袖,他竞选时,即打着「家庭价值」的口号。在其当选后,经济政策上采取解除管制的措施,也完全符合经济自由的右派观点,政治上对共产世界的强硬态度,更被视为是重要的「护教者」。
以上所描绘这段关键时期美国政教关系,即是美国历史学者Daniel K. Williams所著的《上帝的政党》(God’s Own Party)所要揭示的命题:美国的基督教右派或基要主义者,逐渐在政治上发挥其关键影响力,然后将共和党变成「上帝的政党」。
以下,有几个近日的例子可以注意。
首先的例子是基要主义与选举政治。今年六月间,在美国总统川普声望已经下跌的情况下,美国南部的乔治亚州第六选区进行众议员改选,这对民主党来说是个大好机会,于是民主党推出了年轻的欧瑟夫(Jon Ossoff)参选,欧瑟夫在政见上面主打进步主义价值,支持女权和欧巴马健保法案,完全不谈宗教和传统价值。
相对于此,其对手韩德尔(Karen Handel)却旗帜鲜明地主打宗教价值,以及当前最受到美国南方基要主义基督徒重视的同性恋议题,她在竞选中说「我的信仰呼召我反对你女儿的同性恋权利」。竞选的结果是:强调世俗价值的民主党候选人欧瑟夫仍然未能在川普的低迷声势中,击败诉诸基督教基要主义价值的共和党候选人韩德尔。Daniel K. Williams于《纽约时报》撰文指出,此选举结果的关键就出在宗教上面。他认为,当民主党的世俗主义价值面对美国南方庞大基督教人口的宗教保守价值,毫无吸引选票的可能性。
第二个例子是基要主义与种族主义的密切关系。美国南方的保守宗教团体,除了在政治上将共和党当成他们的禁脔之外,「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ism)也是不少信众所同时抱持的态度。「宗教」和「种族」原本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变项,但在这些保守宗教团体里面,却常混合在一起。
我们来看具体的例子:在今年6月,本论坛的〈教会必须对抗种族中心主义〉即已经指出,即使美南浸信会通过一项由黑人牧师提出的决议,谴责曾经大力支持川普的「另类右翼」(alt-right)以及盛行于美国南方的白人至上主义和种族主义。然而,这种白人至上主义的气氛仍然弥漫在美国各地。前几周发生于美国维吉尼亚州的夏绿蒂镇(Charlottesville)的白人至上主义杀害反对者的现象即是高峰。
曾在美南浸信会任职的非裔牧师维尔(Lawrence Ware)于今年6月美南浸信会进行此项议案的讨论时,投书《纽约时报》,指出他退出美南浸信会的主要理由在于,这个教派里面的许多白人至今仍然抱持着极端的种族主义以及恐同情绪(homophobia)。他的投书后来得到极大的回响。
8月间,他再次投书《纽约时报》,具名引用该篇文章刊出后收到许多曾参与美南浸信会的会众写给他的信,指出他所言不假,许多来信者并以自身经历具体指出,有许多美南浸信会的神职人员本身就对黑人抱持着鄙视的态度,甚至用信仰语言来强调黑人比白人低等。
第三个例子,是以信仰语言合理化战争。本论坛在前几日的文章〈别滥用罗马书替当权者盲目背书〉即已经清楚揭露了此现象。这正好也是Spadaro提到的,这些基要主义者惯用的方式就是将现世战争等同于和那些美国基督教价值的威胁作战、等同于「末日战争」。
走笔至此,我的重点在于:当基督教信仰结合了偏见和政治权力,它早已失去了原初那份与弱者同行悲悯的情怀。或者,根本不用讲悲悯情怀,可能连对于「人的尊严」都不尊重了。
Spadaro提到在美国的天主教徒在选举的时候,也和基督教基要主义走在一起,成为坚持特定议题的「价值选民」,同时得以要胁美国政治人物。
何以致此?美国当中「极化」(polarization)政治的现象可能是导致基要主义得以运作的空间。在美国两党政治的格局下,共和党和民主党在号称为「圣经带」(Bible Belt)的许多保守南方州,得以用「关键人数(未必是少数)」的姿态来面对所有候选人,当民主党诉求的是非裔美国人、移民、年轻人和高教育程度者时,共和党势必得拥抱为数众多的白人,以及基督教基要主义者。
要改变这种现象,除了美国基要派必须重新自我反省信仰价值当中对于「人性尊严」的概念,调整美国的选举制度可能也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选项,但此处我们无法多所着墨。(待续)
注:
- Matthew Avery Sutton. 2014. American Apocalypse: A History of Modern Evangelicalism.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10.
- 系列文章:令人惊奇的合一运动(上)
- 系列文章:令人惊奇的合一运动(下)
(封面相片来源:Art4TheGlryOfGod / CC BY-ND)
传扬论坛期待透过每篇文章激发更多基督徒思考信仰与社会的关系,不断重新理解上主在这个世代的心意。 面对艰困的媒体环境与难以质疑、反省的教会文化,我们没有教派包袱,愿在各个公共议题上与大家一同反思。 为维持平台运作,传扬论坛每个月需要15万元经费,祈请兄姐关心代祷及奉献,与我们同行,并向更多人分享。